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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武卫伯府后院的一间书房,左卿辞读完一封密笺,沉思了一阵。
苏云落从外归来,推门而入,左卿辞折起笺纸,道,“阿落回来了?青城山风景如何?”
苏云落望入他的神色,“师娘挺喜欢,还求了平安笺,阿卿是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左卿辞也不避她,“出了两桩事,崆峒派自入西南,每隔五日必用信鸽传书门派,最近一封信道已去往不死泉,之后音讯断绝,怕是凶多吉少,其他的帮派也难料。”
崆峒派在武林算是实力不弱了,苏云落不禁惊异,“血翼神教怎么可能如此厉害?既然师父闯教见到乘黄,圣女和赤魃肯定已经死了,该是实力大减,怎么还能兴风作浪?”
左卿辞曾设计挑动圣女与三名护法内斗,致使血翼神教损失惨重,高层几乎尽亡,苏云落实在想不通短短一年怎会嬗变至此。
左卿辞也想过这些,“乘黄是个厉害人物,我们除掉赤魃和阿兰朵,反而便宜了他。他的尸傀之术已经大成,会助武卫伯,足见勾联了六王,今后的麻烦不小。”
苏云落犹豫了一瞬,说得有些困难,“会不会是我惹的祸,血翼神教原本不会与中原人交集,如今却——”
左卿辞打断她的自责,“与你有什么相干,乘黄琢磨药人已久,就算没有我们,迟早也会弄死对手爬上教主之位。可惜当初白陌看守不力,给朱厌逃了,不然何愁制不了乘黄。”
朱厌是乘黄的亲子,意外被左卿辞擒获,偷偷弄出了教外,本来是个绝好的人质,没想到这少年出身神教,懂些古怪的秘术,趁着不备竟然逃去无踪。
苏云落终是心有郁结,“不知师父怎样了,有没有寻到师伯。”
左卿辞斜了一眼,“怕什么,反正有你这个好徒弟,出事了大不了再去寻十几年的药。”
苏云落给他一呛,不知该说什么,左卿辞待她一切都极好,唯独关于师父总爱讽上两句。
左卿辞见她闷闷不乐,才道,“你也不必担心,他毕竟是苏璇,能单人匹马闯到乘黄面前,行尸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不过金虚真人一行就未必能活着回来了,左卿辞也不多说,免得她又牵挂无关之人。
苏云落稍微放下心,想起他先前所言,“还有一个消息是什么?”
左卿辞默了一瞬,“刺杀我父亲的凶犯以及给皇上的秘信,都没能递到金陵。”
苏云落变了颜色,“是六王做的?”
左卿辞淡淡道,“还能有谁,武卫伯一逃,六王就知道计划有变,为免给天子悉知,只有掐断益州的消息,不过这等于图穷匕现,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有动静。”
苏云落忧心起来,“消息递不出去,会不会对侯爷不利?要不要我走一趟金陵?”
左卿辞的神情真正冷下来,“不必了,他自己发蠢,旁人何必浪费心思。”
苏云落方要劝几句,左卿辞已经冷冷一哂,透出深讽,“五诏堂遍邀中原各派是为什么,说不定就是给乘黄送药人,哪怕没了武卫伯,血翼神教也有足够的能耐兴兵,届时首当其冲就扼西南的益州。我来提醒他避祸,他偏往危局里跳,执意逆势而为,还以为能一力回天?真是愚蠢得可笑。”
苏云落忍不住道,“你既然担心,不如替侯爷出谋划策?”
左卿辞冷笑出声,“凭什么,益州守的是谁家天下?皇帝自己造的孽,还想我砸进去帮补?”
他的脾性发作起来,谁都恨不得刺几句,又道,“你不也想去西南,以为我看不出?若非你师娘在此,早就扔开我,巴巴去追随你那师父。”
苏云落知他是迁怒,也不和他置气,“师父不会有事,我自是陪你和师娘,阿卿要是实在担心,等师父回来,我寻个机会将侯爷偷出城,带去安全之地。”
她不大会说软言蜜语,却成功的缓和了左卿辞的郁怒,他目光沉沉,停了半晌才道,“他心意已决,强行带走也是枉然。”
苏云落方要再说,外廊忽然有急促的脚步,房外叩响两声,一人迫不及待的推门,正是殷长歌,但见他气息匆促,焦急万分,“左公子!家师身中异毒,危在旦夕,恳请公子妙手施治,倾力相救!”
叶庭意识昏乱,似梦非梦,支离破碎的景象纷杂交错。
一个男孩扬着剑奔过来,兴高采烈的叫唤,“师兄,师祖说要教我习剑!”
接着是一个明朗的少年,鬼鬼祟祟的凑近,“师兄,好久没吃肉了,你就不馋吗?”
俄顷少年变成一个青年,戏谑的调侃,“恭喜师兄入道,只是道号怎么听起来比师父还老。”
叶庭胸口发闷,要唤又唤不出,各色幻变的影子交叠,混乱中青年忽然现出悲意,含泪转身纵去,身影越来越远。
叶庭大急,指一动想抓住他,眼睛随之一张。
模糊的虚光看不真切,依稀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与当年一样,正俯身看着自己。
叶庭的呼吸都停了,头脑一片混沌。
苏璇等待叶庭醒来已久,至此方松了一口气,见他少有的失态,不免笑起来,渐渐的双眸发潮,半晌才道出一句,“师兄,我回来了。”
叶庭呆了许久,长长吸了一口气,抬手覆住了眼。
庭户无声,空窗透影,十余年的时光弹指流过,两人俱已是沧桑中年。
过了好一阵,苏璇在榻边坐下,“我仿佛睡了一觉,师兄的胡子都这么长,几乎像老头子了。”
叶庭如今四十余岁,须发漆黑,端雅庄重,丝毫不显老,他任掌教以来受尽尊祟,哪有人敢拿胡子打趣。听他一说,叶庭酸楚之余又觉好笑,情绪倒是慢慢松下来,良久才回道,“那不是正好合了金虚这个道号?你是如何痊愈,何时的事?长歌说阿落将你救了,还一直在为你寻药,我便疑钱塘那人是你,可想你醒了定会捎个话,不该音讯全无,暗里使人四处打听也寻不到,又怕是空欢喜。我总在想,你不知成了什么样,还认不认得出师兄,万一真的醒了,会不会怪我当年什么都没帮上,连你中毒都一无所知,也没好生照顾你徒弟,让她一个人在江湖上奔走,连师门都不愿提。”
他拉拉杂杂的说,声音几度发涩,几欲泪下。
苏璇又惭又愧,自知不该,“复醒之后我听说门派无恙,师兄任了掌教,想探望又怕朝中有人追究,再度连累师门,是我错了。”
叶庭心潮涌动,百感交集,谁想到正阳宫的骄子会陨落于敌人的诡毒,而长年被撇在山间的稚弱少女,却拼尽一切托住了坠落的星辰。“怪师兄无能——还好有阿落,长歌说时我还不敢信,真是她救了你?”
苏璇笑起来,骄傲之余亦有深深的内疚,“阿落长大了,我都不敢想她是如何撑过来,我没教过她多少,还负累她至深,实在愧为人师。”
他不愿叶庭过度伤感,转了话题述起近一年的经历,又说起如何赶到拓州,却遇上城门紧闭,不得不饶行,在激战中一眼望见门派服色,幸好还来得及。
话至尾声,殷长歌恰好到来,他见叶庭清醒,顿时大喜,“师父醒了,我立即去取药。”
他一阵风的去了,苏璇将叶庭扶坐起来,“师兄也教了个好徒弟,长歌记挂你的安危,不顾长老的拦阻,坚持一道过来。”
叶庭的内腑仍有不适,仅是换个姿势就有些喘息,“长歌刚直,行事难免意气;青儿细密,又过于看重利害,以往我觉得均有不足。而今看来,人当取其长,我偏视其短,确是不如你。”
苏璇为他行功一转,见他气息缓和才歇了手。“师兄所中的毒极凶险,我本想寻去方外谷,山重水远怕撑不到,幸好阿落的夫婿擅医,请之一试居然奏效,真是万幸。”
叶庭的思绪没转过来,“阿落嫁人了?是哪一位?不是说与靖安侯的公子有所牵连?怎么嫁了个大夫?”
苏璇微笑道,“正是嫁了左公子,他心思有些深,不过待阿落是真,虽无媒灼之言,嫁娶之仪,然而得靖安侯令众将祝酒,亲口为贺,益州全城见证,也算有个交待。”
胡姬嫁了王侯之子,纵是叶庭也难免错愕,“这是何时的事,他们也随你来了拓州?”
苏璇看他的神情颇为好笑,谑道,“师兄当在何地?此处是益州,靖安侯受命巡视西南,左公子特地来此相见,所以才能救了师兄。”
叶庭哪想到一昏一醒已在千里之外,一路的星夜兼程可想而知,他心下感动,方要开言,殷长歌又回来了,“师父,药凉好了。”
他人一进门,叶庭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夹着古怪的腥气,抬眼见殷长歌捧着一只硕大的海碗,不免一呆。“这么大一碗?我昏迷时怎么饮下去的?”
殷长歌恭恭敬敬道,“之前是左公子施针加上几味药丸救治,以应急之法暂时将毒压下,说是等师父醒了就得换方子拔毒,药汁的剂量也是按吩咐来的。”
一海碗药怎么看都十分奇怪,王侯公子能解血翼神教的毒也是匪夷所思,叶庭不免将信将疑。
苏璇也未想到左卿辞医术如此高明,还是想起阿落曾说中过神教的圣蛇之毒,全仗其救治生还,请之一试竟然奏效,心底极是欣慰,“左公子既然能让师兄醒来,可见药方并未乱开,师兄不妨先服几日试试。”
叶庭只有硬着头皮灌下去,药汁不知是什么成份,苦得要命又腥涩冲鼻,份量惊人,他全仗着定力才喝完,背上已沁出了汗。
殷长歌奉上漱口的茶汤,欣然道,“左公子说师父醒转就算好了一半,每日只要饮上八碗,一个月后就能将毒化尽了。”
叶庭漱过三次,舌间依然涩麻,听到这一句,腹中一个翻腾,险些没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