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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驿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自己来捎信,并且陈驿长要捎的口信实在骇人听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涉及到疯三郎的安危。
当着外面人老道士不敢轻易说,下意识看向苏达素石等人。
韩平安反应过来,连忙道:“没事,苏达是我兄弟,他们都是自个儿人。”
“真没事?”老道士不太放心。
韩平安拍拍他胳膊:“真没事。”
“好吧,昨天中午一见着狼烟不是关城门了么,隐娘说的那个粟特武士是天黑了才到城门口的,平时天黑了都别想进城,更别说遇上叶勒王造反。守城的人见他身上有伤,身上全是血,觉得可疑没让他进城。”
那个粟特武士不进城,怎么顺藤摸瓜找幕后主使……
韩平安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急切地问:“后来呢?”
老道士又喝了一口葡萄酿,接着道:“后来陈驿长见着你家隐娘,赶紧让几个守夜人佯装出城巡察,把那个粟特武士连同几个进不了城的胡人当作奸细抓进了城。
他伤的很重,只剩下口气,陈驿长赶紧盘问。他应该是想着赶在死前把消息传递出去,说自个儿是米法台家的人,说在城外遇到一股马贼,他是拼死跑回来的。”
米法台……
韩平安有点印象,那个粟特商人看着不像坏人。
因为乐善好施,又比较听话,甚至被委任为叶勒城的祆正。
不过火神庙的具体事宜有祆祝张罗,让他做这个视同从六品下的祆正,不如说是官府给他的一种嘉奖,是一种荣耀,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事实上叶勒城有四个祆正,全是有钱并且较为德高望重的粟特商人。
遇到火教祭祀、涉及粟特商人的买卖纠纷,或者要筹集军需等事宜,城主府都会请他们过去商议,听取他们的意见,有时候甚至委托他们张罗。
韩平安不敢相信米法台是幕后主使,追问道:“那个粟特武士到底是不是米法台的人?”
“是,很多人认识他。有人记得他是米法台十几年前在集市,用六匹白练外加五文银钱买下的,他被米法台买下那会儿跟你差不多大,也就十五六岁。”
“然后呢?”
“陈驿长见他快死了,连话都快说不出来,就派人去找米法台,打算让米法台先把他保回去,结果米法台的家人发现米法台死了。”
“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陈驿长收到消息,赶紧叫上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一起去察看,发现他是傍晚时分被人杀死的。
看伤口和屋里的情形就知道是高手干的,人家只出了一刀,从他脖子这儿斜砍到胳肢窝下面。头都快被砍掉了,肋骨被砍断了好几根。”
老道士很夸张地比划着,想想又带着几分惊恐地补充道:“他家一天都没离人,他就这么被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杀了。要不是陈驿长派人去找,他家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韩平安微蹙起双眉:“能确定他是傍晚死的?”
“陈驿长虽不是仵作,但这种事他见多了,肯定不会看走眼。”
“陈驿长让你给我捎什么话?”
“他怀疑米法台跟叶勒王造反有关,应该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发现你爹不但没死,而且当机立断接管了白沙城,生擒了叶勒王,担心你爹顺藤摸瓜查到他们,于是杀人灭口。”
“就这些?”
“当然不止。”
老道士连忙放下刚举起来的酒囊,神神叨叨地说:“陈驿长说米法台虽死了,但你这边的线索不能断。他说既然米法台赎不了你,不妨让你爹拿钱赎你。但这么做很凶险,到底让不让你爹把你赎回去,让你自个儿拿主意。”
“我假扮那个想假扮我的人回去,看幕后主使会不会找我?”
“好像是这个意思。”
“行,就这么办!”
“那你赶紧写信,我把要钱赎人的信带回去。”
“这儿没纸笔。”
“我有。”老道士走到驴子身边,解开一个麻布袋。
韩平安哭笑不得地问:“假道长,你出来捎个信,也要把吃饭的行头全带着?”
老道士不认为这有多丢人,理所当然地说:“叶勒王都造反了,城里人心惶惶,天晓得会不会有人趁机作乱。既然是混饭吃的行头,自然要带在身边,不然被人偷了抢怎么办。”
韩平安笑道:“你的这些破烂没人要,再说你的这些行头大多是我帮着置办的。真要是丢了,我可以再帮你置办一套,反正又不值几个钱。”
“你这是没事的,你要是出了啥事,让我去找谁帮着置办。”
“这倒是。”
“赶紧写,我帮你磨墨。”
……
与此同时,昨天在火神庙给明府大人当过翻译的史羡宁,刚参加完米法台的葬礼。
火教信徒的葬礼也叫天葬,有那么点像吐蕃的天葬,但又有所不同。
今天一早,米法台的家人和亲朋好友在明府大人的特许下,把米法台的尸体运出城,运到前面那个位于距叶勒城两里的“寂没之塔”上。
这座被风沙侵腐的斑斑驳驳的土塔,建在一座荒无人烟,一眼望去周围全是戈壁的山丘上。
塔顶安放石板,塔中有井。
塔内分内、中、外三层,分别用来安置男、女和孩子的尸体。
半个时辰前,火神庙的祆祝和几个抬尸者把米法台赤裸的尸体抬到塔顶上,听任满天乱飞的鹰鹜啄其尸肉。
再等个把时辰,等尸肉被鹰鹜吃差不多了,再上去把骨架投入井穴。
在火教的教义中,“寂寞之塔”是众恶神嬉戏之所,信众不得涉足该塔,只能远远地坐等。
至于接触过尸体、进入过塔内的祆祝和抬尸者不在此列,但他们待会儿回去之后要行洁净礼。
史羡宁不是米法台的家人,只是米法台的朋友。
他不想再等,恭恭敬敬地跟来自龟疏城的麴度大祭司道别,正准备回自己的仆人那边去,却被坚持要等到葬礼结束再回去的大祭司给叫住了。
“亲爱的史羡宁,你想回家?”
“尊敬的麻葛,我家里有点事。”
“可家在哪里呢?”
大祭司微笑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睿智。
史羡宁知道大祭司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很想反驳但不能反驳,况且他一个普通信众也辩不过被誉为智者的大祭司。
大祭司抬头看着远处的“寂寞之塔”,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该以善良的品德和语言,歌颂那些大力扶持正教的人。我们应该一起虔诚地祈求造物主马兹达,让我们的兄弟去永恒天国与琐罗亚斯德欢聚。”
史羡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道:“米法台一定能去永恒天国的。”
“但在人世间他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并且那些事都是造物主马兹达的意愿。”
“尊敬的麻葛,您怀疑是我杀了米法台?”
“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诚实,你们父子都是马兹达·亚斯纳忠实的信徒,你的善行善举连远在龟疏的我都有耳闻,我又怎会怀疑你杀害马兹达·亚斯纳的信众呢。”
大祭司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但我必须提醒你,亲爱的史羡宁,你似乎陷入了迷茫。”
史羡宁很尊敬眼前这位大祭司,但不认同大祭司的观点,直言不讳地说:“尊敬的麻葛,我笃信正教马兹达·亚斯纳,它主张放下武器,消灭战争。它教我们真诚和善良,给我们秩序。”
“亲爱的史羡宁,你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善思善言。”
“尊敬的麻葛,难道我说错了?”
“没说错,造物主马兹达和先知琐罗亚斯德的话又怎么会错。但亲爱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该到什么地方去?哪个国度才是我们的落脚之地?
黑暗笼罩着我们,哪里有真诚、善良和秩序,到处都是欺压、残酷、暴虐和专横,难道这些你都能忍受?”
大祭司仰望苍天,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声音是那么地沧桑且饱含着悲怆。
史羡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默听着。
沉默了良久,大祭司手抚胸口,虔诚地祈祷起来:“造物主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将我们庇护,感谢你让光明之神降临,赐我们以欢乐和祝福。
相信用不了多久,真正的真诚、善良和秩序会来临,军人、武士和众首领会对我们尽量回避,而我们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取悦你……”
“尊敬的麻葛,家里有急事,我该回去了。”
史羡宁不想再听,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大祭司没再叫住他,而是看着他的背影说:“安逸的生活让你陷入迷茫却不自知,史羡宁,我亲爱的孩子,掏出一枚带给你安逸生活的钱币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路该怎么走,路在何方!”
史羡宁愣了愣,下意识掏出一枚银钱。
萨珊银币,西域最常用的钱,价值坚挺,在市面上比大唐的开元通宝受欢迎。
正面的铭文是“琐罗亚斯德的崇拜者,神圣的阿尔达希,万王之王”,背面是火教的祭坛、圣火、星星、月亮和祭司的图案。
史羡宁岂能不知道大祭司的良苦用心,不由想起一句名言--“御座是祭坛的支柱,祭坛也是御座的支柱”,但想想又苦笑着摇摇头,揣起银币走的更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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