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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屋内,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 只顾抱紧朱儆, 心潮澎湃,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 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 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 但当务之急, 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 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 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 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