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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浅眠中惊醒的檀婉清,手撑着被瑞珠晒过松软的棉褥,半起身,面上还有些惺忪之意。
她下意识先轻唤了声瑞珠,见无人应答才想起来,瑞珠是已经出了门的。
门环的响声不轻不重,三下三下的敲,并不激烈,却也让人无法忽略,她微微迟疑,才轻开了小轩窗向外看去。
外面正是冬日初初寒冷的时候,一掀开窗户,身边的暖意便被外面的寒气冲淡了几分,只身着了件薄衫的檀婉清,感觉到自外面涌进来的一股凉意。
冬日的暖阳,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这将这丝凉意融和的让人堪堪消受的起,随着她打开小轩窗,发出一声“吱嘎”的轻响,外面大门的门环又响了三声。
门外之人应该不是瑞珠。
两个女子独居一处,因着安全,大门自然是重中之中,就算这里靠着北门近,治安良好,也绝对不敢敞开门,平日二人若都在家里,便自里面将门闩横上。
今日瑞珠出门,她必是要将大门以牛尾锁锁上,断不可能不锁门,留着檀婉清一人毫无防备的在宅院里小憩。
难道瑞珠走时忘记带铜匙了?
以瑞珠的马虎大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得匆匆披了件夹袄起身。
一打开门,一阵凉意迎面袭来,她缩了缩露在袖外的手指,自暖炕起身,这样冷的感觉又强烈了些,她本就畏冷,雪白的脸色也因为冷意,没了几分红润。
快步走至大门,敲门声停了下来。
“瑞珠。”她唤了一声,外面的人却没有回应。
檀婉清轻蹙了蹙眉,难道不是瑞珠,那会是谁?
独居女子,平日便鲜少与人来往,最近更少有抛头露面的时候,怎么会被人寻上门来,她心念微转间,已想到瑞珠之前的话儿。
难道是许掌柜等不及,便让伙计一路跟着,找到宅院里来?可那许掌柜看着虽爱财,却也不是什么心思刁钻之人,应不会做出这般无礼之事罢?
既然对方没有回应,她站在那里,也未再发出声音来,心思正疑虑不定间,突然门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不高不低,正是她能听到的程度,他道:“檀小姐,我想与你商谈一事,能否进门说话?”
檀小姐?
檀婉清没有注意门外之人后面的话,反而放在了一开始的称呼上,本就被寒意扫的无什么血色的脸颊,更是白了两分,脚底也跟着窜出一股子寒意来。
她与瑞珠在那场山贼劫时,便咬下了一直藏于牙齿内侧的蜡丸,为何会选择那样一个不安全,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时机,其中见有人因半路咽气后,被原地掘坑掩埋之事,而一些虎视眈眈的衙役解差,日趋显露的本性,恐怕忍不了多久。
这是唯一能让她们逃过活埋命运的机会,再失去了,恐怕难逃厄运,那是比死都可怕的事。
谁也无法预测最后结果,只能冒险一试。
山贼若劫住了囚,想必也不会理会两个身穿囚服,倒地咽气的犯人,就算没有劫住,衙役应也不会为了两个可能已死的流放犯,重新带人返回山贼出没之地寻找。
这便是赌上了命。
最后,她们成功了!
逃出去的那一刻,她与瑞珠两个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心下是绝不肯在任何地方暴露檀这个姓,来到卫安城,两人对外也一直都以买到的僧籍上面的俗家名字,沈与杨两姓称呼。
沈姑娘,杨姑娘,却从未向人提过半个檀字。
可门外这人是如何知晓的?
冬日的暖阳,洋洋洒洒的落到她肩背处,将棉质的布衣上面粗糙的孔洞都映的清清楚楚,却因心底升起的那一丝莫名的寒意,使得本应驱走些寒意的温暖,檀婉清却丝毫感觉不到。
“公子,您认错了人,这里并没有檀姓人家。”虽心中惊疑,檀婉清口中却拒绝的毫不犹豫。
“哦?不姓檀?”门外低沉淡淡的嗓音再度响起:“那在下再找两位持有僧籍的女子,沈珍珠,杨桂枝二人,姑娘可曾认得?”
此言一出,檀婉清微微握紧了手指,下意识的蹙起眉尖来,半天没有回语。
他既知檀姓,又知她与瑞珠两人假户籍的称呼,对方究竟是何人,寻上门来又要做什么?想到极可能已被人知晓她们的身份,有那么一瞬,心里竟有了些窒息感。
本应忽略对方的试探,一概否认的,可沉默过后,脱出口的却是再郑重不过的四个字:“你是何人?”
自房中匆忙起身,只着了卧室时才穿着的软底素色棉线鞋,脚下是一片凉意,往后退了一小步,踩到了地上一片干枯的桃叶上,发现轻微的声响。
对方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道:“卫安城现任守备,谢承祖。”
檀婉清本还提着的心,听到这三个字,慢慢落了下来,加之冰凉的空气吸入肺中,不免清醒了几分,她口中缓和的柔声道:“原来是谢大人……”
既然是人人称颂,一身正气秉直清廉,又体恤百姓的赤胆英雄,想必也不会故意的为难两个落魄的女子罢。
“不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进门再说!”对方似有些不耐烦。
檀婉清骨子里虽不是什么保守古人,但这个时候她也不介意拿出来用一用:“自古男女授受不亲,民女不方便单独见大人,若有事,便在这里一同说吧,民女定当倾耳细听。”
对方隔着一道大门,沉默片刻,清冷淡淡的声音才传过来,“也好,那我便与你说说前任首辅大学士檀承济,落官流放后,途经安阳县山道时,被一伙山贼劫囚,檀承济之女与其丫鬟瑞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半路失踪一事……”
“等等!”檀婉清立即抬高声音阻止了对方并不高,却说的清清楚楚的话。
“檀小姐还要听吗?”
檀婉清咬牙,“我去取钥匙。”她回身快步的进了屋回了卧室,伸手到角落的圆角柜上摸索,摸到备用铜钥时,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她急忙用另一只手覆上,半晌才拿着钥匙走出门。
这处商户小宅,处处仿得高门大户的宅院,却因格局甚小,钱财不丰,实在有些不论不类,但门口的三两桃花树却是极得檀婉清喜欢的,待到来年五月,坐于窗前,粉色桃花便能开得探进窗角了吧,自是一番花香美景,便是当初桃花屋主的号儿,也因着她正坐在屋里,看向窗外桃树随手得来的。
通向大门蜿蜒的石子小路铺的不错,远远看去多了几分自然小意,夏日雨后,也不必踩得满脚的泥泞,冬日也是干净的很,往日走的时候,当是慢慢而行,欣赏着周边风景,可今日的她,却无半分苦中作乐的雅致心情了。
门锁被打开,身如标杆般笔挺修长的男子,走了进来,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虽锋利却又有一股大隐隐于市的凉薄气息扑面而来。
这般气势,当真是那日斩了祸害百姓的兵贼,将北门染得血流成河的谢大人无疑。
檀婉清匆匆扫了一眼,目光看向地面,刚要对其屈膝常礼,对方打量了她一眼,道:“檀小姐,久违了。”
他说的是久违?
好久未见?檀婉清动作一顿:“那日坊市,恕民女眼拙,实在没认出大人来……”
对方却语气生硬的打断她道:“当年比蓉晗公主还要风光三分的檀大小姐,自然不会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
他又道:“就算用鞭子抽过什么人,也是忘的一干二净了。”
当年的三大顾名大臣之首檀承济,第一任夫人娶得便是京城屈指一数的美人,她的女儿,长得酷极母亲,甚至容貌更要胜上三分,便是音容出众的蓉晗公主,与之相比也要逊色一筹,隐隐已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
只是檀婉清十五岁及笄定婚之后,便鲜少出闺阁,加之檀府姐妹姿容皆崭露头角,原本大噪的名头却也慢慢淡了。
但有幸后来见其容者,都无不赞其画中娇,姿色天然,占尽风流。
亦或是一貌倾城,般般入画等。
甚至有人私底下提及,若小皇帝再长上几岁,而檀承济再卖着老脸将女儿送入宫中,或许凭借其绝色美貌,能逃过此劫,只可惜,年纪阴差阳错,生不逢时,而檀承济又是个极为护女之人,尤其是这个前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已是疼其入骨,便是连婚事都堪堪拖到了双十,可见其不舍出嫁得程度。
檀婉清听到这话,本还低着的头,惊讶的抬起头来,目光看向对方,而对方也同样不避不闪,与她对视。
英俊不凡,气宇轩昂的脸上面无表情,只唇薄薄的抿起,刀削般的眉,高挺的鼻梁,一双眼,光射寒星,漆黑如墨,若没提起还好,这般一提,隐隐轮廓确实似曾见过的样子。
这些年过的鞭子,唯五年前。
时间太久,早已记不清被打人的样子,可却记得那双眼晴,还有鞭尾在对方脸上溅了的血花。
檀婉清心下微惊,目光移开,落在了他旁边的斑驳的墙壁处,面色有些冷凝,一时不语。
“进屋说吧。”
“不必麻烦,有话就在这里讲吧!”
谢承祖见眼前女子,本来还想演演戏,大概是想了起来,反而不再演了,脸色有些凝重,带着几分防备。
“所谈之事与檀承济大有干系,若不怕被人隔墙有耳泄露出去,在这里说也可以。”
檀婉清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今日不得善了,横竖也是一刀,索性便整个人放了下来,转身淡淡道:“进来吧。”面上再无什么伏低作小委屈求全之色。
转过身,只一个人先行向屋内走去。
谢承祖随后跟在她后面,目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没一分值钱之物,头发连支木簪也没有,只松松束在一束,挽在脑后,脚下一双薄底的棉线鞋,难以起到御寒之用,一身素色粗棉衣衫,一看便知穿了不少时日,衣袖还有几处磨损。
房间颇小,阳光却还算充足。
里面收拾得十分整洁,进去的时候,甚至有一股淡淡的暖香,靠着窗处有一榻青砖暖炕,精巧的小轩窗,一切收拾的干干净净,青砖炕面只铺着一片厚实棉垫,上面摆着一个小巧圆枕。
一侧有一张炕桌,桌子上摆着砚台,与一只便宜的竹制笔筒,几支自制的竹毫笔随意插放着,颇有些旧的黄铜烛台旁,一把剪烛芯的铜剪子。
还摆了一小碟糕点。
她走进去,也不看他,随手将圆枕收了起来,口中问道:“你要说什么?又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檀家为何判了流放,而郑梁两家却满门赐死?”他站在门口,并未踏入房间,只开口道了一句,目光却在那般点心上落了落,又移开,眉头微微蹙起。
那糕点极是粗糙,是一种带皮的黄米蒸出来,一块块切成条状,还带着没碎好的皮壳,入口吞咽,到喉咙能噎死人,是坊市里卖的最便宜的糕点,也是卖相最差的。
吃过的人都知道味道一般,不太好吃,但这东西耐饿,檀婉清忙的时候,连饭都是顾不上吃的,这东西只要咬上几口,咽下去,腹部就饱了一半,而且若放在嘴里细细的嚼,其实也蛮香的,吃了几次倒是喜欢上了,何况带着皮壳的米可是营养丰富之物,对身不无好处。
可在瑞珠眼里那却是猪食,不知檀婉清面前哀怨的念了几次,小姐怎么会喜欢吃那样的东西。
檀婉清放好圆枕的手顿了顿,心下也曾暗暗想过这件事,按说小皇帝幼时无权,长大后便绝不能容忍那些曾在自己头上指手划脚的人,三大顾命大臣之首,应是首当其冲,却反而是三人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檀承济是个承先皇遗言,兢兢业业,不敢怠荒之人,他应是三位大臣里对小皇子督促最多也是训诫最多的臣子,换句话说,是小皇子心里最讨厌的老头,翅膀一硬,最先掀翻的一个必是他。
虽然自己曾多次旁敲侧击的暗示父亲,伴君如伴虎,对年纪尚幼的皇子有些事不要太过斤斤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谨慎小心,宽以待之。
因为在小皇子面前,任何一点目指气使,或自视其高,都会为日后埋下隐忧祸根。
但被着满朝文武大臣,上上下下奉承一通,便是圣人也难以把持,檀婉清也是人小言微,力不能及,最后也只得想方设法让父亲多带着新奇的小玩意儿入宫,做为小皇子闲时的玩娱。
她当然没指望,那些四处搜刮而来,让人做出来的小东西,能收卖多少皇心,只求有一天真到了那般境地,能稍稍记起父亲的一丝丝的好处,只望他能念立夏那些自己曾费了许多心思,讨好于小皇子的各种精巧童趣玩具,能他对父亲手下留情。
檀婉清不知道是不是成功了,但三位顾命确实只有檀承济一家活了下来。
放完圆枕,她的手落在橱柜上,口中却是问道:“为何?”
可谢承祖却不答,只伸手,从桌边碟子里取了一块切的指长的糕,放进嘴里,无什么甜味,只有粗砺的米糕磨着舌头,咽下去后,嗓子能清楚的感觉到糕点滑过的印迹,他看着盘子里的粗糕道:“没想到,娇生惯养吃惯珍食的名门小姐,也能咽得下这等简陋粗食。”
“落到这般境地,大人想必开心的很吧。”檀婉清放好东西,转过身。昔日的锦衣玉食,今日的粗食布衣,这样难堪被人知道,的确仇者快。
谢承祖却是迈步进来,追问:“听闻最近卫安城内出了一位画技惊艳的桃花屋主。”
“既然已有了糊口的手段,为何还要继续用这样简陋的农夫小民之食?”
农夫小民,终岁勤劳而未尝有病,
除了活动之外,托的便是粗茶淡饭的福气,她以前也常多食一些粗粮,只是檀府便是粗粮也是做的极为精细罢了,如今倒也不用如此麻烦厨子,原汁原味也更好些。
“这与谢大人无关吧!”檀婉清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并非无关,檀家藏有大量的金银财物,你却这般粗衣淡食,就不曾觉得不甘心吗?”
“什么金银财物,你到底要说什么?”
谢承祖慢慢渡在她身后,放低声音道:“我要说什么,你不清楚吗?郑原府中被抄出一亿一千六百万两财物,梁以卿私库两万三千金,一千二百倾土地,可檀府,上上下下却只百来倾地契,总财物不过六十万余两,都说檀大人是个清廉的好官……”
他轻哼了一声,低头看着站在那里,微蹙着眉似想着什么的女子,又道:“我记得早年,你的一匹照夜白,便是价值连城,恐怕当时檀府里血统高贵的马,没有百数也有几十数,可到抄家时怎么只剩十来驾?”
“据说,檀府放置财物的库里,只余一些御赐的古铜鼎,珊瑚树,镂金八宝等大件,此外竟是空荡荡,这六十万两,除了檀府开的当铺,古玩铺,玉器铺等外,只有各房搜出的几十箱金银元宝,除去田地,与御赐之物,整个库房加起来,还没有各房搜出的金银首饰数量众多。
别人认为檀府为赈灾掏空了家当,可我却以为,那里面必是有什么地窖,和夹墙私库的私藏之地?只因藏的隐秘,而未被抄家之人发现罢。”
檀婉清目光闪了下:“我不过是檀承济之女,这样的事我如何知道?”她走向圆桌前,去拿上面的茶壶,谢承祖却是走上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昨日是我母亲的忌日,你可知我母亲怎么死的?”他的手握得很紧。
她用力挣了一下,“放手!”
“骄横,自大,轻慢,视人命如草芥,名门贵族的教养便也如此,现如今你也是尝到这般滋味了吧?五年前,你策马在闹街,怪我母亲不躲开,但你可知她当时已有三个月身孕,我握住你的鞭子阻止,你却连抽了三鞭,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她受此惊吓,动了胎气久不得治,连四十春秋都未过,这笔帐,你打算怎么还?”
檀婉清抿唇,扭头道:“公正不阿的守备大人,我不过打了你三鞭,就要将你母亲的死,也要到我身上吗?当时若没有我,你母亲恐怕早已死于马下了。”
“当年的事,对也好,错也罢,皆是无心之过,你若非要给我安上罪名,那我无话可说,是押入大牢,还是充官妓军妓,悉听尊便。”她苦涩的轻笑了下:“犯人之女,无非就是这般任人糟践,横竖不过一条命,还你们就是了。”檀婉清撇开脸,把柄在人手中,与其提心吊胆,倒不如彻底撕开来,总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了,何必藏着掖着。
谢大人手下却是蓦然加重了力道,让檀婉清有些痛意,她忍得,脸颊疼的微微汗意,目光看着窗外口中微刺道:“谢大人,这便迫不及待的用上刑罚了?是要拗断我的手腕还是捏碎我的骨头?”
一说完,手腕的力量蓦然一轻,他突然一用力将她拉了出去。
大门外的马儿,浑身毛色黝黑油亮,应是军马中较好的品种,而这一匹虽不是俊美血统,但却四蹄有力,抬头喷鼻,尾巴傲气的甩动,神气的很,想必是经过了百战战场的磨练,才出的如此骏马。
这样的马儿,通常不会让人随便上身,除了主人之外。
但当谢承祖见她穿着裙子,将她托上马背时,马儿却是温驯的很,檀婉清却已是暗咬牙关,气得脸色发红,心中暗道,当年不过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孩儿,如今竟也会如肖小般无礼,这人当真是来报复的吗。
檀婉清哪会心有无数,若这个人真是为了报仇雪恨,她也不会在这里安然的度过一个多月之久,卫安城就是他的地盘,若想的话,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对付起来实在轻而易举,可他一直没有动手。
檀婉清心中也是存着,这个人颇为公正廉明,至少也是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就算不是什么君子,也绝不是小人之流,欺辱女子妇儒之辈,恐怕也是做不出手。
可是这般又是什么意思?
檀婉清看他翻身上马,正待开口,他的手便穿过她牵起僵绳,双腿微夹马腹,马儿便如箭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