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不舍一人

贼道三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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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不舍一人

    谢万送别全礼,入台城太极殿西堂与散骑常侍兼着作郎孙绰及侍中高崧、张凭等人闲话几句,也不见皇帝出来,谢万问孙绰为何现在不在东堂议事,而改在西堂了?

    孙绰道:“谢常侍还不知道吗?四日前东堂闹鬼,皇帝再不去东堂了。”

    谢万道:“卢悚斩鬼之事我也听闻,可是后来不是说卢悚是障眼法欺君,不足为信吗?”

    孙绰道:“虽如此说,但皇上却自那日以后再不去东堂了,奈何!”

    张凭道:“坊间传闻,卢竦潜水不溺、蹈火不热是骗术,就连驱鬼术也是假的,所幸此人早早奸谋败露,不然这种妖人随侍皇上左右,必祸乱朝政。”

    谢万问:“既是妖人,何不科以刑律,以儆效尤?”

    孙绰道:“琅琊王力保卢竦,卢竦已离京回徐州。”

    一直端坐不言的高崧这时说道:“那日皇上召见了两个人,钱唐陈操之与徐州卢竦,短短半个时辰,二人品行高下判然,陈操之虽是葛稚川弟子,却直言不曾学丹道,并不因皇上喜好长生术而投皇上所好,卓然高洁,让人敬佩,反观那卢竦,一开始便装神弄鬼,妄图悚动帝听,随即骗术败露,狼狈而蹿——虽如此,亦是国家之福,因贤人在朝,奸佞远蹿也。”

    高崧一向好指责别人短处,这样夸人倒是少见,谢万笑道:“陈操之才华出众,却不恃才傲物,连高侍中都称赞有加,难得啊。”

    高崧转而言他:“万石公,桓大司马迁都之议朝野反对,明日我将奉诏去姑孰劝止桓大司马,万石公有以教我否?”

    谢万识见是有的,说道:“桓大司马欲以虚声威吓朝廷耳,非事实也,迁都岂易事哉,但从之,自无所至。”

    高崧点头称是,便与谢万、孙绰同至西省,与尚书仆射王彪之共同拟诏,由孙绰执笔,代皇帝诏桓温曰:“在昔丧乱,忽涉五纪,戎狄肆暴,继袭凶迹,眷言西顾,慨叹盈怀。知欲躬帅三军,荡涤氛秽,廓清中畿,光复旧京;非夫身外徇国,孰能若此!诸所处分,委之高算,但河、洛丘墟,所营者广,经始之勤,致劳怀也。”

    桓温表奏迁都洛阳,实欲树威,若朝廷被迫同意迁都,那么桓温可堂而皇之带兵入京,朝政大权尽入温手,而一旦迁至洛阳之后,无长江天险,要直接与秦王苻坚、燕国慕容对抗,没有桓温的兵马又如何保得住洛阳,桓温就可以象当年曹操一样政皆己出,取代司马氏也就为期不远了——

    但南渡的世家大族都竭力反对迁都,桓温势大,不敢明着反对,就商议出这一欲拒还迎之策,表面上答应桓温迁都,但要求桓温必须先经营河、洛,要荡平区宇,才可以回归旧京,这就把难题丢给桓温了,桓温要收复中原、经营河洛,没个十年八载是不行的——

    拟好的诏书自有王彪之呈辅政大司徒司马昱签署,然后加盖国玺,明日由高崧前往姑孰诏谕桓温。

    谢万献策得到了众官的称许,心下颇为得意,他已很久没有参与朝政了,今日始有身在朝中的感觉。

    回到乌衣巷谢宅,谢万让人把儿子谢韶、侄子谢朗、谢琰、以及另外几个年龄尚幼的子侄尽数召集到堂前,说了桓温迁都之事,考校子侄们有何应对之策?鼓励子侄不要怕说错话,畅所欲言——

    这是谢安在东山隐居时教育幼弟和子侄辈的方法,常举时局难题让子弟代为出谋划策,预测各种对策和结果,然后与实际进展相印证,从中可知高下得失,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谢氏子弟足不出户知天下大事、以及对时局的敏锐判断力——

    谢安现为吴兴太守,教育子侄的重任就由谢万承担了。

    谢朗、谢琰、谢韶三人都表示反对迁都,但对如何应对桓温则束手无策,七嘴八舌,俱不合谢万之意,说道:“阿遏若在此,当不至于如此无谋。”想了想,让仆妇去把谢道韫唤来。

    谢道韫正在研读她手抄的《弈理十三篇》,心里想着何时再与陈操之手谈一局?听到四叔父见召,便带了柳絮、因风二婢来到前院,见谢朗诸人济济一堂,就知道四叔父又在考校他们了,上前向四叔父谢万施礼,也与谢朗站到了一起,等候问难。

    以前谢安每次召集子侄考校问难,都要让谢道韫参加,谢道韫自幼就是与兄弟辈竞争中长大的,谢道韫好辩、好胜的性格就是这样逐步形成的,而且在谢氏年轻一辈中,她的才辩和识见无人能及,料事多中,即便弟弟谢玄也稍逊她一筹,所以谢道韫的高傲、不肯居于人后的性子也就自然而然——

    谢万又把桓温迁都之事说了一遍,问阿元有何应对之策?

    桓温迁都之议在建康城中已传得沸沸扬扬,谢道韫那日随四叔父去司徒府旁听陈操之辩难就已听说了此事,因为一向养成的习惯,谢道韫不待四叔父询问,已经仔细考虑了朝廷与桓温之间可能有的各种对策,这时应声答道:“桓大司马虚张声势尔,实无力迁都。”

    谢万麈尾一拂,徐徐问:“何以见得?”

    谢道韫道:“燕将吕护攻洛阳甚急,河南太守戴施退居宛城,桓大司马方遣庾希、邓遐舟师三千救洛阳,洛阳能不能保尚不可知,却议迁都,岂不是虚张声势!”

    谢万目露嘉许之意,点点头,又问:“以阿元之见,朝廷当如何回复桓温?”

    谢道韫道:“升平三年,桓大司马从荆州移镇姑孰,姑孰距建康不足三百里,舟师顺江而下,一日可到,朝廷不无忧惧,所以虽明知迁都不妥,亦不便驳之,当此之际,莫若从之,但要声明务必廓清河、洛,方可迁都。”

    谢万赞道:“阿元此议与朝中诸臣不谋而合!再问一句,若桓温真能匡复中原、廓清河洛,则迁都否?”

    谢道韫秀眉微蹙,思索片刻,说道:“桓温无能为也,江左未宁,北伐无力,桓温亦不愿与苻氏、慕容氏硬拼,迁都之议必寝。”

    谢万默思良久,觉得侄女谢道韫对时局比他看得还清楚,识见高超少有人能及,不禁叹道:“阿元,你若是男儿岂不是好!我谢家芝兰玉树,必光耀天下。”

    谢道韫莞尔微笑,心里却想:“四叔父重男轻女,总认为女孩儿是要嫁人的,是外姓人。”

    谢万又道:“时下建康风议,把陈操之与我家阿遏并举,把王献之与顾恺之并举,此四人并称江左四秀,阿元以为那陈操之与阿遏相比,谁更超拔一些?”

    谢道蕴道:“品评人物是四叔父之长,侄女何敢妄议。”

    谢万哈哈大笑,说道:“陈操之风评之佳,似乎更胜阿遏,就连侍中高茂琰都夸赞陈操之,前几日陈操之去东安寺见支公,更得支公赞赏,此为逸少公所亲见,陈操之还与王献之在东安寺壁题字较量书法,据逸少公言,陈操之的左右手书法俱有新意,颖悟更胜王献之,改日有暇,我要去东安寺看看那壁上的大字。”

    谢道韫忙道:“叔父带侄女一块去吧。”

    谢万道:“东安寺远,瓦官寺近,去瓦官寺吧。”

    谢道韫愕然。

    谢韶道:“父亲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谢万大笑,说道:“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请陈操之、顾恺之壁画佛像,阿元若是想去看,明日就和你三叔母一起去瓦官寺随喜,顺便看看陈、顾二人画技比你如何?”

    谢道韫暗暗欢喜,应道:“好,明日侄女便陪三叔母一道去。”

    谢道韫当即去见三叔母刘澹,说了四叔父要她去瓦官寺观摩壁画之事,谢安夫人刘澹微笑道:“元子你自去吧,扮你的祝英台去。”见谢道韫微露忸怩之态,又道:“要不就现在这模样去,美极了。”

    谢道韫道:“若我独自去,那还是男装,不然多有不便,叔母真的不去吗?”

    谢夫人刘澹道:“也罢,明日我陪你去,你不许扮男子。”

    谢道韫笑应道:“是。”心里想:“我还从未女装与子重相见呢,有些难为情啊。”

    ……

    二月二十六日辰时初刻,横塘陆府的三辆牛车驶出辕门,有七、八个婢仆相随,牛车上坐的是陆夫人张文纨和陆小娘子陆葳蕤,因为瓦官寺就在清溪门外,是以陆夫人也是轻车简从。

    陆夫人听陆禽说直渎山道馆卢道首求子祈福、无有不验,原本是抱了很大期望的,不料随即得知卢竦是骗子,并无道术,已狼狈回徐州,这让陆夫人大失所望,陆夫人现在对自己不育之事日夜忧心,暗悔早些年没太在意,现在都已经三十五岁了,只怕悔之晚矣。

    魏晋之际,疫病流行,人寿短促,所以陆夫人三十五岁就觉得已苍老,深切体会到无后之悲哀,这几日她心绪不佳,本不想走动,但不忍怫葳蕤的心意,而且看到陈操之与葳蕤甜蜜的样子,她也觉得会快活一些,再说了,她与葳蕤都喜绘画,亲眼目睹陈操之、顾恺之壁画佛像,是很乐意的事。

    来至瓦官寺前,陆夫人与陆葳蕤下了车,进到佛寺,见大雄宝殿大门紧闭,心知陈操之就在里面作画,便让板栗去交涉。

    板栗对竺法汰的大弟子昙壹说明这是陆府女眷,要上大雄宝殿礼拜佛祖。

    昙壹合什道:“好教陆府女善信得知,大雄宝殿正在壁画佛像,要等四月初八佛诞日才对信众开放,请女善信去其他佛殿随喜。”

    板栗几次三番恳求,昙壹就是不允,板栗走回来气忿忿地对陆夫人道:“夫人,这瓦官寺的和尚着实势利,定是看我们今日没有布施香火钱,就摆出这幅嘴脸!若是布施个五万、十万钱,包管殿门大开!”

    陆夫人责备道:“板栗,不得在佛门出此不敬之语!”侧头看着陆葳蕤,笑道:“今日是忘了带香火钱来,怎么办,不得其门而入了!”

    陆葳蕤指着寺院东墙说道:“娘亲你看,冉盛在那边。”

    陆夫人转头看去,却见虎背熊腰的冉盛正双手较劲,把一个巨大的石臼搬了起来,这长方形石臼由褐色的麻石刻凿而成,至少三、四百斤重,冉盛搬起来走了两步,“砰”地放下,地面一震,石臼底部微陷地表——

    冉盛大手一摊,对边上一个年青僧人道:“昙贰师兄输了吧,赶紧洗牛车去,哈哈。”

    原来冉盛与竺法汰的二弟子昙贰打赌,冉盛要是能搬动这个大石臼,昙贰就为冉盛清洗牛车。

    短锄唤道:“小盛——”

    冉盛朝这边一看,大步过来向陆夫人和陆葳蕤见礼。

    短锄指着那紧闭的大殿高门道:“小盛,陈郎君是不是在殿内作画?那和尚不让我家夫人和小娘子进去——”

    冉盛一看,昙壹已经走了,便对打赌输了准备洗牛车的昙贰道:“昙贰师兄,这位夫人是我家小郎君的长辈,要上殿观看我家小郎君作画,行个方便吧。”

    昙贰还在震惊冉盛的神力,合什道:“就请女善信由侧门进殿吧。”

    冉盛便道:“陆夫人、陆小娘子,请跟我来。”

    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各带两个侍婢随冉盛由侧门入殿,其他人则留在殿外。

    这时,谢夫人刘澹和谢道韫带着几个仆从来到了瓦官寺,见药师殿、孔雀明王殿都是殿门大开,唯独主殿大雄宝殿大门紧闭,便要求进大殿参拜。

    昙贰洗牛车去了,昙壹依旧以先前婉拒板栗的言语应对。

    谢夫人刘澹摇头道:“岂有此理!”对谢道韫道:“阿元,你来说服这和尚开门。”

    谢道韫一抖衣袖,迈步向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当,她现在是高髻长裙谢道韫,不是纶巾襦衫祝英台,便又退后半步,立在三叔母身边,说道:“这位师兄此言差矣,佛门广大,不舍一人,如何将我等拒之门外?”

    昙壹合什道:“非是小僧不让女善信入殿,只是吾师怕打扰殿内作画的两位檀越,故暂闭大门,请女善信谅解。”

    谢道韫问:“礼敬佛祖是打扰乎?”

    昙壹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