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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传统是要舞龙舞狮, 不管多穷都要热闹一下。
那种描金彩绘的狮子跟龙,野集这里自然不会有。人们把破旧得没法再用的布扎起来, 里面填了干草, 像模像样地举起来舞。
那龙歪歪扭扭,走得很不好看, 却有孩子兴奋地跟着后面喊叫。
没有锣鼓, 就把破旧的器皿抓在手里敲敲打打。
换了别处, 这时候总得烧竹子, 听爆竹声响。
可是一来这里不生竹子, 二来都穷, 竹竿也是有用的东西, 谁舍得浪费?县城里大户人家放的那些冒白烟的炮仗就更买不起, 驱邪图个吉利的事是办不到了,索性一起出力,拿出家什一起敲。
这不伦不类的声音, 说不上好听, 更不响亮。
人们的笑声跟说话的声音,都比敲打声要高。
墨鲤也出了门,正见着那条颜色杂又丑兮兮的龙, 歪七歪八地拐过了前面的巷子。
孟戚已经在屋檐下张望很久了, 他对那龙是一脸的嫌弃,却什么话都没说。
“舞得挺不错。”
“是还行。”
两人都在睁眼说瞎话,这种根本不是舞龙,就是举着龙到处走。
这龙没有用竹篾做的灵活肢节, 人们也不敢用力,怕龙散了架。
偶然上下起伏也不是在舞龙,而是举着的人随性地挥动手臂,于是远远看去,这条龙肢体僵硬,胡乱抽搐。
显然这些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是会舞龙的。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眼神不好的尹婶笑眯眯地说着这龙如何神俊,路边的汉子一口咬定自己更行,捋起袖子进了队伍接过舞龙杆就走,他们吆喝着想要胜过前面的人。
走到街口,前面拿着龙珠的人就亮开了嗓子:
“许五谷丰登呐!”
“愿家家太平呐!”
然后是轰然而起的应和,起初还不甚整齐,过了数息工夫,连同老幼在内,都异口同声。
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
墨鲤看到秋红也混在人群里,她是笑着的,眼眶发红。
“我在太京之时,每年上元都有灯会,那龙珠涂了荧彩,十几条大龙在台上争抢,到处都是笑声,叫好声。孩子骑在父母的脖子上,酒楼靠窗的位置不提前一个月根本订不到,那龙嘴里还装有机关,能够短暂的喷一次火,耍杂技的艺人拽着一根红绸能打三个漂亮的跟头……花灯不熄,一夜到天明,真是好看啊。”
孟戚神情惆怅,轻声叹息。
楚朝盛世之景,已是不可追的过往。
“现在的太京,必定也有灯会。”
“不是那时了。”孟戚微微摇头道,“齐朝得了天下后,上元夜就再也没有灯会,即使今年那位皇帝解了宵禁令,也不会再有江南的弹唱艺人,西域的葡萄美酒与南疆珍珠。”
齐朝震慑不了四邻藩国,先丢江南,又失楚地。
百姓流离失所,在上元夜又能见到多少技艺精湛的民间艺人。
“你在太京住了很多年?”
“从我做国师之后。”
孟戚顿了顿,又道:“以前的事我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那市井间、庙会上的热闹景象,却是十分熟悉。就像这野集,清晨时听见的人声,仿佛在梦里见过。”
墨鲤心想,太京龙脉不知多少年才得以化形,在此之前,自然不像自己那般待在深山野林那样守着孤寂。太京是历朝之都,世间繁华曾经伴随着龙脉入睡,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有数不尽的诗词歌赋,有说不完的衣冠风流。
多少才子,浅吟低唱。
几多佳人,情生惆怅。
到头来,战祸一起,繁华灰飞烟灭,满城恸哭悲号。
胜者会踏着鲜血,进皇城登上宝座。
这是一个轮回,明日胜者的子孙就是今日败者的下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京龙脉苏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难道龙脉对生活在自己之上的百姓,全无感情?孟戚当年跟楚元帝平定天下,希望盛世安宁,会是因为如此吗?
“说好暂住三天的,结果在这里耽搁了好些日子,等明天这时候,我们就该走了。”
墨鲤看着路过屋子门口的龙,不时有人过来跟他招呼。
于是又得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包括半碗冒着热气的汤团。
汤团是粗面做的,颜色略黄,里面没有馅,小小的飘着汤里载沉载浮。
“什么味道?”孟戚看着墨鲤问。
墨鲤笑了笑,能有什么味道,这汤里没有酱油也没有盐。
“你自己吃一个,不就知道了?”墨鲤端着碗,把手里握着的勺子给了孟戚。
不是他不想重新找一个,而是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勺子,这碗汤团连同勺子都是别人送来的。
孟戚仔细地握住了勺子。
天太冷,凑近碗后,白色的雾气弥漫着,几乎看不见对面。
孟戚慢慢吃了一个汤团,半晌后他说:“是甜的。”
“糖比盐还要贵,买不起的,哪儿会有甜味?”墨大夫怀疑孟戚的味觉出了问题。
“大夫再试试。”
孟戚很自然地用勺子舀了一个,递到墨鲤眼前。
墨鲤半信半疑,想着要是放了糖,这碗汤团万万不能再吃了,须得给人送回去,说不准那家人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给了这边。
他低头,吞了勺子上的汤团。
……没有甜味啊?
墨鲤疑惑地抬头,隔着雾气从孟戚眼里看到了笑意,顿时愕然。
这是被耍了?
“孟兄,休要玩笑。”
“没有玩笑,心里高兴,吃什么东西都是甜的。”孟戚在碗里搅了搅勺子,又吃了两粒汤团,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墨鲤也不生气,继续端着碗:“欣喜何事?”
“此时、此地、见到的人,还有……大夫你。”
孟戚抬眼,雾气已经散去,他脸上的神情看得墨鲤一阵发愣。
这是找到同类的欣喜?
不对。
这眼神像跟山中猛兽见到猎物似的,墨大夫心想。
高兴得眼睛发亮,垂涎欲滴。
墨鲤一晃神,那眼神又变作了纯粹的欣喜,好像刚才是他的错觉。
“伸手。”
“……”
墨鲤不容孟戚拒绝,强硬地给他号脉了。
心跳得好像快了点,内息也有点不正常,再仔细一辨,这阳气走内经……
墨大夫僵硬地站在那里,脑子有些昏沉。
他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遍,孟戚忽然把手抽了回去。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孟戚是因为刚才说话的时候病情发作,脱口而出,差点管不住下半.身——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这是病情严重了,还是他竟然在心底对大夫存有这种念头。
墨鲤则呆滞地想,某个迹象在人类那里就是——嗯,世间万物都有繁衍的欲望,龙脉也有吗?
一座山要怎么繁衍后代?
墨鲤的眼神往下滑,盯着孟戚的下腹,然而武林高手即使动了欲念,也可以强行用内力压下的,从外表是看不出什么的。
“大夫,我刚才可能走火入魔……”
孟戚声音虚软无力,而墨鲤连半个字都不信。
两人都在苦思冥想,只是一个绞尽脑汁地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另外一个人压着这一页死活不放。
“没有这样的走火入魔”
“我刚才发病了,太久没有吃宁神丸……”
“你发病的时候只想杀人,不是想跟谁度春.宵。”墨鲤毫不留情地说。
孟戚嘴角一抽,没有台阶他就自己找了梯子要扶着下来,结果大夫非要把梯子抽走!这是大夫吗?还有同情心吗?
孟戚想说自己吃错了东西,他记得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军中缺粮,他们几个将领带头减了吃食,饿得不行,就去山里射猎采野菜,吃了一顿鹿肉煮野菜,剩下来带回来给手下打牙祭,结果半夜里人人心里像是有火在烧,迫不得己跳进河里。
泡了冷水之后,很快清醒过来。这事太丢脸,以至于每个人都不想提,可是中招的人太多,有人喝醉了说漏嘴根本瞒不住。
事后一查,问题不在鹿肉,而是野菜。
或者说单独吃都没事,加起来就要命了。
现在是冬天,压根找不到野菜,再说了,这些天孟戚吃的东西,大夫都吃过,根本不能做借口!
心烦意乱,孟戚便又失控了。
“什么度春.宵,我怎么会想跟大夫度……”
孟戚猛地咬了下舌头,疼得他瞬间回神,脱口而出:“度元宵。”
“……哦。”
墨鲤点了点头,端着碗就进了屋子,还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拿着勺子的孟戚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推门。
还好这房子破,没有门栓。
“大夫,我不是说度元宵……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墨鲤把碗放到桌上,头也不抬地说:“你不用多说,我已经听明白了。”
孟戚震惊,顺手把勺子丢回碗里,追上去继续说:“我都弄不清另外一个自己在想什么,大夫你怎么会知道呢?你知道……”
“你想跟我度春.宵。”
墨鲤面无表情地说,他耳朵有些发热,但是发丝盖住了,谁都看不出来。
孟戚:“……”
这何止是没有梯子,这是把房子都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