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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澄觉得晋王说话的声音,有些像先帝。先帝毕竟上了年纪,声音带着沧桑厚重的味道,还有久居高位的积威。晋王明明才十八岁,年轻朝气,偏偏那种积威的感觉却与先帝如出一辙。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其实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在府里很少见到周兰茵,两个人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她与碧云、素云的想法不同,在宫里时锦衣玉食,但那些东西本就不是她的。有或者没有,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再说王府的处境她也不是不知道,想跟宫中一样是不可能的。
她特意选东院,不仅是为了避开周兰茵住的西院,减少彼此间的冲突,而且东院清净。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墙外面有宸妃当年手植的梧桐树。与之毗邻而居,仿佛还伴着宸妃一样。
至于请先生的事情,也的确不能怪周兰茵。
周兰茵给她请了先生,但那位先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并没有用心教她。《论语》她已经读过了,她曾建议先生换一本讲,但先生觉得她好高骛远,罚她抄写上百遍。她为了抄写连续几夜没睡好,上课时便没有精神,最后一天还睡着了。那先生觉得她无药可救,一怒之下就离开了。
她知道王府的难处,她想学的东西恐怕普通的先生也教不了,就告诉周兰茵不必再费心了。
“多谢王爷。正如兰夫人所说,住处是我自己选的,因为这里清净。至于先生是被我气跑的……我资质愚钝,大概没什么先生想教我。”若澄回道。
朱翊深看她就像缩在壳里的小乌龟一样,怎么敲打都不肯出来,便道:“你在宫中时,常去文华殿外听讲。是那个先生的学问不如那些翰林侍讲?”
若澄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他连自己去文华殿的事情都知道,还以为他从不曾在意过这些。她也不知该怎么说。府库的那个爷爷实在太厉害了,别说府里请来的先生,就连翰林侍讲都不如他。他给她讲书法,讲字画,从笔法到朝代背景,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她想学这些东西,不想学那些儒家经义,她又不打算考科举。
但她跟爷爷有过约定,绝不把府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所以连宸妃娘娘都不知道。
等了半晌,朱翊深没听到她说话,决定不再追问,只是道:“从正月开始,每隔两日到留园一次,我教你读书。”上辈子,他们的关系便是从教她课业开始改善的。沈家那个先生,有几分本事。
若澄吓了一跳,终于抬眸看他。他,他要亲自教她?晋王的文治武功,先帝在世时常向众人夸赞不已,说此儿最肖他。她在文华殿外听讲的时候,也总听那些翰林侍讲将晋王作为皇子皇孙们的榜样,说他天资聪颖,敏而好学。他肯教她,她受宠若惊。
但她真的怕他,不仅是因为初见时的冰冷相对,还因为一件她难以释怀的事。
“王爷的好意,若澄心领了,但……”她斟酌着怎么拒绝。
“此事已定,不必再说。”朱翊深斩钉截铁道。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繁星落入春水,温柔得如同梦境。朱翊深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铃声和茉莉香气,竟有点不自在,移开目光道:“此处光照不好,若不想住西院,便搬到北院去住。”反正王府以后也不会有主母,北院空着也是空着。
若澄一惊,北院是主母的住处,她这样的身份,怎么可以去?连忙说道:“我喜欢住在这里,这里真的很好,王爷不必费心了。”
朱翊深看她的表情不像有假,也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朱翊深从里面出来,素云和碧云连忙行礼。她们也已经三年未见晋王了,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上的变化。朱翊深原本要走,又停在素云的身边说道:“以后你们所有的花费和月银直接向李怀恩拿,不必再通过府里。有什么事,也直接跟李怀恩说。”
素云怔了怔,连忙应是,朱翊深便负手走了。
碧云过去抱着素云的手臂,雀跃道:“素云姐,王爷的意思,我们以后不用再看兰夫人的脸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云也弄不清楚原委,进到屋里,看见若澄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神游天外。
“姑娘,王爷都跟您说了什么?”素云拉着她问道。
若澄心情复杂,对素云说道:“王爷叫我正月里去留园,他亲自教我读书……还要我搬去北院,但我拒绝了。”
两个人听了,都十分惊愕。以前觉得王爷不怎么喜欢姑娘,弄得府里上下都有些慢待,可现在王爷一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素云笑道:“姑娘怎么这副表情?以前很多官员争着把自己家里的子孙给王爷做伴读,就是因为他聪明。王爷的学问,可不比翰林侍讲差呢。”
若澄知道朱翊深教她绰绰有余,可那件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她现在看到他就有点想逃。倒是素云和碧云对朱翊深的安排感到很满意,若澄暗暗叹口气,只能接受了。不接受也没办法,听晋王的口气,她若不去,到时候他会亲自来抓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的男人好像大都认为女孩读书无用,以前先帝也不赞同她读书,认为学点针线女红就好。朱翊深在这方面的态度倒让若澄挺意外的。
朱翊深回到留园,周兰茵已经跪得双腿发麻,满头大汗。她虽不是什么大户出身,也是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这等苦头。
朱翊深命她起来,她勉力起身,听到朱翊深问:“你给我的家书,多久寄一封?”
周兰茵歪歪扭扭地站不好,仔细想了想回答:“王爷刚去的时候寄的很频繁,府中的事,事无巨细都告知了王爷,可许久只收到一封回信,还以为王爷不想看那些,就写得少了。以后还是三五日就会寄一封。”
她多傻啊,明知道得不到回应,还是天冷了叮嘱他添衣,天热了担心他中暑,气候变化无常又担心他染风寒。
朱翊深之前听到周兰茵说在家书中提过沈若澄的事,他却全无印象,还以为是隔了太久的缘故。现在听她说曾寄过这么多封家书,他收到的却不足其中一成,便大概猜到了原因。家书在寄出去以前,恐怕已经被人截下来看过。有些挑选恰当的内容,重新抄写之后再送,有些干脆就压下不送。
他在皇陵时就觉得奇怪,为何周兰茵十天半月来一封信,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还以为她是故意为之。现在看来他这位皇兄对他的“关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若不是这辈子,他没去平乱,恰好发现了沈若澄这件事,恐怕还牵扯不出这么多。
“以后东院的事我来负责,你只需管好王府的庶务。回去吧。”朱翊深淡淡地说。他还要与他那位皇兄周旋,后院不能先着火。暂且如此吧。
“王爷,妾……”周兰茵还欲替自己争辩几句。
朱翊深冷冷地看向她:“你对沈若澄照顾得是否尽心,你我都心知肚明。至于你的私交,我不想过问。但若是给王府找了麻烦,就算你是母亲做主抬进王府的,我也不会留情。”
周兰茵被他的目光所慑,低头怯怯地应了声是,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之后,李怀恩从门外跑进来,小声道:“王爷,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询问几位阁臣之后,已经定下五军营的总兵李青山为将,平国公府的大公子为副将,正月前去奴儿干都司平叛。”
朱翊深早就知道皇兄不会用他举荐的人。前世他颇为看不起温嘉这个靠裙带关系爬到总兵位置的人,偏偏他出征时,温嘉就是副将。那一战他的功劳全都被温嘉抢去,温嘉加官进爵,他却差点被皇兄问罪。
这一世,他没有出征,也没让温嘉有出征的机会。不知这个改变,会不会如同河流改道一样,引起后续一系列的变化。但他既然提前预知即将到来的危险,便不能不想办法自保。
李怀恩看朱翊深半点都不意外,他倒是意外得很。如今昭妃娘娘很得宠,她的兄长温嘉更是凭着她的关系,一跃成为了三千营的总兵。不过温嘉虽然为人有点势利,惯会攀高踩底,但带兵打仗还是有一套的,而且他熟知瓦剌与奴儿干都司的情况。
这李青山原本是平国公徐邝的旧部,副将又是平国公府的公子,听说还是第一次上战场。看来这一战皇帝摆明了要把功劳给平国公府。昭妃想必对这个结果不会满意。
朱翊深思忖片刻,提笔写信,李怀恩连忙上前磨墨。等他写好了,对李怀恩耳语几句,叫他送了出去。
***
周兰茵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无论李妈妈和香玲怎么问她,她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只让她们都出去。
她一个人陷在黑暗里,也不点灯。她原本以为王爷根本不在乎沈若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所以她才不闻不问。可事实是王爷一回到王府,就因为沈若澄的事罚她跪了两个时辰,还把东院的事情亲自接过去管。
这等于告诉王府所有人,沈若澄在他眼中是有分量的,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她。
她就算为王府付出再多的心力,把里外照顾得井井有条,赢得上上下下的赞誉。只要王爷不喜欢她,一切都是徒劳。她努力维持的那些体面,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夫人。”李妈妈在外面叫了一声。
周兰茵不想答应。
李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说道:“姨娘那边派人来问,铺子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提起这件事周兰茵心里就更烦:“催什么催?告诉她事情办不成!”若不是家里告诉她,平国公夫人手里有两间闹市的好铺子急于脱手,让她想办法筹谋一下,给家里添条生计,她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接近平国公夫人,还被王爷一顿警告。
周兰茵越想越沮丧,唤香玲进来点灯,烛光亮起来以后,她一眼就看到了压在书案上的请帖。事到如今,平国公府的帖子都发了,她也不可能不去。但转念一想,她不过就是去勋贵家里串个门子,应当也不会生什么变故。
这日之后,朱翊深很少出留园,李怀恩倒是往东院跑了好几趟,换了一套新的家具,还给沈若澄僻了一间光照好的书房。周兰茵听说朱翊深要亲自教沈若澄读书,心中又气又妒,那可是跟她喜欢的男人朝夕相处的机会啊!她求都求不来。
可这王府是晋王的,他愿意抬举谁便抬举谁,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过了几日,绣娘派人把新裁好的衣裙送来,也到了去平国公府上的日子。
一大早,素云就将若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周兰茵派人来接。
李妈妈和香玲一起过来,态度明显恭敬了很多,香玲还主动跟素云她们打招呼。若澄看到李妈妈点头哈腰的样子有些不习惯,碧云却很受用,觉得有王爷撑腰,她们主仆总算能硬气一回。
因为是去别人府上做客,所以轻车简从,并没有带多少人。若澄和周兰茵分坐马车的一边,谁也没跟谁说话。若澄搓着自己的小胖手,假装看窗外,还是能感受到周兰茵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都快把她的后脑勺看穿了。
她知道周兰茵现在看她很不顺眼,但又拿她没办法。她也不想在王府里头那么扎眼,可李怀恩三天两头就往东院跑,连带那些下人也见风使舵,看见素云碧云都很客气了。她想到一个形容:背靠大树好乘凉。
大概行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在了路边。
若澄听到外面有轻柔的说话声,而后香玲在马车旁边说道:“夫人,沈姑娘来了,请她上马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