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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心有所慕,而不可得。
不可得。
得用此法,方知己身已堕入魔道。
原来我已经入了魔么。
常听人讲一念成仙,一念堕魔。曾经喻砚白总觉得那些无良恶事做了那么多的人,还若无其事地修仙证大道,并不相信这回事儿。可原来入魔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魔者,不在为非作歹的恶念,因为恶念是凡庸之人皆有的。
魔乃是一途不通却硬要直到头破血流飞蛾扑火的执念,是疯癫,是执迷不悟。
喻砚白本来是漫无目的地走,却没想到还是回到了那小小院落中,怔过神来自己就站在师父的房门前。
他沉默许久,抬起手来想要敲门,却又无力地放下,凄然一笑。
他想,原本求的就是斩断二人因果,如今自己堕魔,岂不是更有理由离开清微派,也好声称断绝师徒名分了么?
可笑天地似知人心,竟然毫无预兆的降下了瓢泼大雨。
澄明的夜色转为浓密厚重的雨幕,雨滴砸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入耳,声声可辨。
喻砚白在这雨声中拿出自己的剑。
这把剑是师尊亲手所铸,炼寒冰之气、熔天下奇材而成,原本是与自己血脉相依、能够共同成长的不世之宝,但他已经不配用这把高洁的剑了。
他将剑抽出剑鞘,细细地打量它。
他拔剑的时候轻柔无比,目光柔软地再次打量这把锋锐无匹、仿若能斩月光的长剑。
剑身锋毫毕现,穿过雨与雨的缝隙而来的月色,仿佛流水在剑上倾泻而下。
然后他果决地、一把折断了这把绝世好剑。
锋利的剑割破了手掌,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流下,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而是珍之重之地,双手将它放在门前的地上。
这把剑还没有名字,但他已经要与它诀别了。
正仿佛那些旧日时光还没有燃烧殆尽,他就已经要将它们烧成一杯滚烫的酒,一饮入怀了。
他缓慢地在房门口叩首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都那么用力,又那么克制。
仿佛死死咬唇不肯流下眼泪来的一场告别。
最后一次抬起头,他的双目已经变成了血色。但喻砚白并没有在意这些。
他拿出从先前那几个人渣身上摸来的一把弯刀。
他上辈子就是用刀的。
所以他决意弃剑而复用刀。
已经很久没有拿刀,他试了试手,蓦然想起“一刀两断”这个词,嗤然笑了一下。于是他又觉得自己有意让雨淋湿的行为很傻,于是他周围的雨竟然一瞬之间全被蒸发。他缓步而去,看上去不慌不忙,却倏然间已走出百米地,这一路他的身旁,竟然下来的雨全部被一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他的手掌淅淅沥沥地滴着血,但那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渐渐地愈合。
只是那愈合的伤口上散发着焦黑的烟,所过之处草木皆枯,有一股不祥之气。
不一会儿就到一处院落门口。他含笑看了一眼门口上镌刻着“清微派掌门玄波”的木牌,手起刀落,那守护阵法竟然就这么被切开了个入口。喻砚白步态悠闲地进了这院子,果然看到玄波已经披衣站在廊下了。
看到来人是他,玄波本来略有惊讶,仔细打量了他用的刀,和那血红的眸色,他才恍然领悟,于是轻声一笑:“这可麻烦了,看来我是否已经不能用师侄称你了——喻砚白?”
喻砚白生得眉眼极好看的,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锋锐凌厉之感。
修真者身上少见年月,虽然他骨龄已经二十三岁,看起来却仍有少年清楚澄澈的模样。他原本是不爱笑的,现在却总是淡淡地噙着一丝笑意,别有一番桃花灼灼般摄人之美。
喻砚白说:“你说,我若杀了你,我师父可会恨我?”
玄波温文尔雅,一边不慌不忙地打理自己的衣襟,一边假作沉吟,笑着道:“——这,究竟如何,何不试试看呢?”
**
天降大雨。
楚松落倚在窗边看着这大雨滂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是依靠喻砚白为生的,虽然平时自有一番运行规律,但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肯定是因为喻砚白内心悲怆。
这也不奇怪,因为喻砚白的作者每每描写他的挣扎与不甘,总是要下一番雨来渲染凄凉悲壮的氛围和命运的不可抗性。但是喻砚白心情不好,却不来找自己,就这样站在门外一声不吭的,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但他不能打断喻砚白的自主选择,隐隐约约觉得等过了这一阵儿才比较好。
停了一会儿,感觉到喻砚白走了,楚松落才推开门,立刻就看见那把被放在地上的断剑,和淅淅沥沥的血迹。
喻砚白弃剑而去,难道要重用回刀么?
楚松落细细一想,就明白喻砚白这是要与自己断开联系,想要永不再见。可这又是为什么?楚松落就差没往自己脸上写个“可扑倒”了,喻砚白也应该前世今生的恩情与憧憬与恋慕都十分满溢,为什么反而要这样一刀两断?
楚松落焦虑地推理哪里不对。
是玄波的问题么?
喻砚白眼里自己应该是受了重伤,然后被趁人之危的大混蛋玄波占了便宜,所以被毁了无情剑道。
——他应该恨玄波而欲以身代之才对啊?
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楚松落再三犹豫,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去试一试溯洄世界的本源。
看世界的本源,跟单纯观察世界的法则、流向,也就是一本小说的剧情完全不同,而是要溯洄到更为核心的部分。所以他愈发小心,调动出自己的世界法则附在身体表面,好似洋流入海,悄然无息地融入了世界法则的核心之中。
渐渐逼近了本源,他倍加坚定心神,避免被这个世界的法则在不意之间吞噬同化,仿佛一尾游鱼,悄然无声地触摸到了“本源”——
他恍惚间看到一个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女生盘腿坐在床上刷着手机,一边看评论一边傻笑,然后一下子躺倒在床上翻滚几下,喃喃自语,“诶——大家都希望没有cp啊……”
楚松落看这场景毫无违和感,因为他的作者就设定他前世是一个身价万贯富可敌国的酷炫总裁,又男女通吃,荤素不忌,什么都玩儿,故而这些奇奇怪怪的词也一个不差全都清楚。后来穿越成一个大种马,只可惜被迫只能吃男的,但那也是一路顺风顺水——
只不过那中途,他的世界就忽然坍塌了而已。
他摇摇头,自嘲地一笑,不再想这个,而是接着观察这个“本源”。
那女生仿佛想到了什么,一个打滚儿爬起来跳下床,打开笔记本,找到文件名叫做“设定”的word文档,一口气删掉了一大堆关于玉佩的文字。然后她又打开大纲,将小标题为“堕魔”的一段全都删掉,又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打上新的内容。一边还小声嘟囔,“啊——可是还是好舍不得玄止的设定啊……算了算了这个小妖精有肉就疯的时代。”
这么点情报已经够楚松落了解情况的了,为了不被世界发现自己这个外来者的潜入,楚松落又无声无息地从法则的团绕中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原来如此,普通的话一本从头到尾就是小受各种被强迫play没有cp的文,根本不需要设定玄止这个仙气缥缈可望而不可即的小师叔的。
——可是原来自己本来就是喻砚白命中注定之人,根本不需要那么费力,喻砚白就会爱上自己。
当楚松落拨乱了时间线,原本被删掉的设定又没有和现在的世界冲突的地方,自然会发挥作用。所以喻砚白对玄止的情感并非普通的爱,而是超乎想象的、绝望程度的憧憬与信仰。
——原来他入魔了啊。
想到那把被留下来的断剑,楚松落渐渐摸清楚了喻砚白的心思。
喻砚白把一切关于美好的幻想都寄托在玄止的身上。
当玄止受到伤害,不再是前世那完美无匹、超然脱俗的剑仙,而他自己却完好无损,一直备受折磨而渐生绝望的喻砚白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天命轮回。
他恐怕是以为玄止替自己承担了那卑猥肮脏的宿命,因而又嫉恨天命,又愤怨自己。
但在他自己心里,喻砚白不过是个已经破烂不堪的脏物,即使堕魔,也不过更为世人不齿罢了。
所以他甘愿去受苦,要离开玄止,去自己承担命运,从而实现用生命对玄止的保护。
接下来,他恐怕就要做出一些向天道证明自己已经与正道、尤其是与玄止已经诀别为两立的姿态了。
楚松落略一沉吟,立刻就想出了该如何处理。
翌日清晨,清微派诸人苦等掌门不到,掌门首徒平函去一探究竟,却讶然发现掌门院落的阵法已破,玄波倒在院中奄奄一息,右臂被直接斩下,伤口焦黑,显然是魔人所为,即使是用续肢丹也救不回来了。
另有血迹淅淅沥沥撒于地上,虽然被昨夜的大雨冲刷,却仿佛暗红的标志渗入地底,一路蜿蜒。
众人一面召唤门中长老来带掌门回派中救治,一面分几个人沿着那血迹找寻,竟然一路到了玄止真人的院落!
却见玄止真人门口有一把断剑躺在已经干涸的血泊中。平函眼尖,认出这正是玄止门下喻砚白的剑。唯恐事态不好,推门闯入一看,见得玄止真人身受重伤,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玄止真人弟子喻砚白堕魔,先重伤其师,断剑以示势不两立,后几近杀死清微派掌门玄波真人,畏罪逃亡向魔修地界去了。
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在掠马台的各个门派,一时间天下哗然,清微派直接退出这一届秋比。
清微派坐镇正派老大这么多年,如今掌门重创,最有战力的玄止真人也尚且昏迷不醒,如果派内势力不能迅速稳定下来,恐怕其他被压了万年下手的门派就要蠢蠢欲动了。人人讨论猜测正派格局是否将变,又会有怎样的动荡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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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松落近来装病,每日醒来就对着断剑痴痴不语,然后练剑,吐血,沉思,入梦。其实每到夜半,他都能感觉到有人站在他床边,一言不发,只有一次试探着伸手,刚碰到自己的脸,就如同被火烫了一样迅速地收了回去。
如此半月有余,楚松落将那断剑收了起来,放在床头,整装束发,抱剑出门。这些日子侍药的童子急急忙忙问他:“真人要去何处?”
楚松落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又成了那把古意森森、气势凛冽的剑。
“弟子大逆不道,是我教徒无方,也该由我亲自斩于剑下。”
那童子大惊失色,却也不敢拦他,见他御剑去了,才咬牙跺了跺脚,飞奔去禀告掌门。
楚松落知道喻砚白其实根本没去魔修的地界,而是一直都藏在自己的峰上。楚松落自己“身受重伤”,那几个童子何等修为低下,根本察觉不到他。
如此夤夜不休赶路两日,此时喻砚白也暗中跟着自己到了这里。
楚松落估摸着以受伤了的玄止的能力,恐怕这时候就该撑不住了;此时他们已经到一望无边的莽荒山林之中,于是他又故技重施逼自己吐了一口血出来,从剑上跳下,因为失力,还踉跄了几步才扶着树勉强站稳。
他拿出一颗丹药服下,才气色好了一点,于是找了个没有草木覆盖的石崖,御剑到半空之中,掐了个手诀,竟是在这山体上无声无息地破开一个山洞,瞬间又想到玄波那一道鞭子留下来的伤痕,暗自逼开已经愈合的地方,才匆忙状进去了。
喻砚白一路尾随,见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又惊又恼,此刻又见施了法诀之后面色苍白,胸前渗出一道狭长的血痕,不由一惊,立刻掐了隐身诀进去了。
他见师父修为已经跌落得连自己的气息都完全感觉不到,不由心底一酸。又见他脸色苍白地褪去上衣,露出精瘦的胸膛,其上赫然一道狰狞的鞭痕。原来玄波那鞭子精心炼制,上面加了使伤不能愈的阵法。
虽然对于楚松落来说这点阵法几乎形同虚设,用它装个可怜,卖个男色,也算是不亏自己陪玄波玩儿他的那点情趣了。
喻砚白见了果然又惊又怒,毫不怀疑这鞭痕的罪魁祸首就是玄波,只恨当初自己没有狠一狠心杀了他,一时心情复杂之间却忽然听得一声清冽的嗓音。
“出来罢。”
喻砚白心底一惊,却仍怀侥幸之心,没有动静。
却听到他师父用熟悉的、冰冷的口吻道:“我纵容你在我峰上养伤,如今也算尽了师徒情分。这两日把你引到这等荒郊野岭,也该尽一尽——为师的不教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