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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二十二年春, 惠风和畅, 天下太平。
皇帝宣布南巡,浩浩荡荡带了半个内阁、礼部、户部、翰林院近一百三十名官员出行,京城留下内阁大臣单学礼、沛宣文坐镇, 另有黎王谢范出任权京畿督军事, 暂时统管留京的三万卫戍军、两万中军兵马。
往日皇帝出门都会留下太后或皇子监国, 这一回直接让内阁掌总政事急务,重新启用黎王统兵坐镇京师, 朝野上下都在默默揣摩皇帝的用意——
黎王府复起, 这必然是无可阻挡的了。
想黎王也是文帝亲子,皇帝亲兄, 皇帝离京时, 居然敢让黎王统管京城防务,就不怕黎王有什么想法?这份儿信任简直古今难见。
不过,往细里想一想, 如今的卫戍军、中军军官, 全都是皇帝亲手提拔。
黎王被圈禁多年, 就算有旧部在军中,也未必能翻起浪来。京中还有镇国公府、凉国公府两家坐镇, 哪怕黎王见着京城空虚有点什么想法,其实也不大好行事。
皇帝把京畿军务托付给黎王, 更像是一种名义上的恩宠, 昭告世人, 朕不讨厌黎王了。
更让人在意的, 其实是皇帝此次出巡,居然没有宣布监国人选。
往日太后在京时,皇帝离京,就由太后主理政务,监国督事,及后太后去了天寿山,两个皇嗣也日益年长,皇帝就让皇三子、皇四子共同监国。
——如今谢沃被贬庶人身死,皇嗣中仅剩皇四子谢泽一人,皇帝就不肯让皇子监国了。
两个皇子共同监国可以互相牵制,仅剩一个皇子,皇帝岂能不加提防?亲儿子还得严防死守,何况如今的皇四子是养的?外头还有个亲爹活得好好儿的?
满朝文武都是一头雾水,不放心皇四子,你还可以让太后监国啊?太后现在不是在宫里了吗?
难道皇帝也察觉到太后的野心,打算把太后困在深宫之中了?
这个揣测这让宗室大臣们欢欣鼓舞。然而,还没高兴两天,宫里就传来消息,太后也要跟着皇帝一起南巡,故而不能监国。
“说不得陛下就是不欲让太后监国,才奉太后一并南巡呢?”
“你想,那老太后一把年纪了,本该安然奉养宫中,却被迫跟着陛下一路舟车劳顿,说不得就有个水土不服头疼脑热风寒咳嗽,多少老人熬不得这病就……了呢。”
户部侍郎狄琇的书房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幕僚正在替主翁“分忧”。
照着家谱算,狄琇是太后娘家的侄孙女婿。他的妻子林屏平是林附殷的孙女,太后的侄孙女。
自从太后判决吴氏案一出,狄琇的日子就过得水深火热,见天儿被妻子林氏逼着发卖两个外室。
就为了这事儿,狄琇一度和陈梦湘蹿到了一起,只因陈梦湘太过狂妄疯狂,他临阵倒戈缩了回去,这才躲过了那一场差点抄家灭门的大劫。
如今陈阁老死了,陈梦湘的尸体也凉了,牵连上一个皇子,两个王爷,死的人都没数——
敢公然和太后别苗头的宗室大臣不是被灭口就是不敢出声了,狄琇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家离太后实在太近了,林氏天天嚷着不卖外室就休夫,还要去找太后做主,狄琇天天焦头烂额。
“元辰啊,你这话说得就欠思量了。”
皇帝真要弄死太后,还需要把太后带出去游山玩水累死?神经病吗不是?
狄琇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说:“这是礼部出行的名单。尚书窦蜀珍,左侍郎李冠楠,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员外郎蒲白,祠祭清吏司郎中蒋璇,主事成宣礼、张安国,主客清吏司员外郎燕青河,精膳清吏司郎中唐立……”
“皇帝出巡,带这么多礼部官员做什么?瞧瞧这份名单,几乎把礼部上下一网打尽。”
“我看呐,陛下把礼部这群人一带走,礼部衙门立刻就得晾着!得亏今年没什么要紧事,真要是京中临时死几个要员大臣,立马抓瞎——”
“你再看这里。”
狄琇又写下几个名字。
他的幕僚简旦捻起山羊胡,皱眉道:“这是翰林院几位储相?”
“储相差得远呢,”狄琇是林附殷的孙女婿,入阁之路基本上就没指望了,对着如今养在翰林院打磨性子的几个学霸颇为嫉妒,“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这三人不说,诗文风流天下皆知,陛下命他们奉驾出巡那是当然,——池璋呢?还有这个栾煦,比常卫、左灵昀差得远了。”
简旦恍然大悟:“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不提,池璋与栾煦入贡本经都是《礼记》!”
狄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生无可恋地喝了下去。
皇帝具体想干什么,狄琇猜不到。但是,很显然的是,皇帝和太后的目标是一致的。如果太后真的能说动皇帝立林家血亲为储君,他这个林氏的女婿……还是不要跟老婆对着干了。
从书房出来,狄琇就吩咐把自己养在兴合坊的两个外室卖了,挂上笑脸回主院找林氏秀恩爱。
※
这是谢茂出巡最为隆重的一次,不在于他带了多少护卫兵卒,而在于他带了许多官员。
单内阁大臣就有黎洵、李玑伴驾,枢机处大臣孟东华、孔秀平,礼部尚书窦蜀珍,礼部左侍郎李冠楠,户部左侍郎狄琇,翰林待诏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其余四品以下官员共有一百多人。
除此之外,随行护卫的尚有襄国公衣飞石,沭阳公张姿,水道行军总督曲昭。
皇帝御驾沿水路往东,第一站即是深埠,沿途官员纷纷来拜,皇帝一概不见。
另有圣旨颁下,命沿途所有州县官员实心任事,除了运送给养,不许跑来溜须拍马献祥瑞送美人……反正来了朕也不会见你们。
皇帝说了不许来拜见,沿途官员又岂敢真的不来?只得在岸上朝着御驾龙船遥遥磕头。
才上任两年的水道行军总督曲昭守着空荡荡的龙船溜达叹气,哎,陛下带着咱们公爷出去玩也算了,好歹多留几个文官大臣吧?六七品的小喽啰都编成队,轮班带出去“微服私访”,玩得也太开了。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
彤城东湖之上,迎来一大批相约游春的文士,豪掷千金赁上画舫,泛舟东湖,欣赏春景。
谢茂身边极其热闹,随行服侍的朱雨、秦筝都挤不上来,给皇帝提着暖茶壶的是衣飞石,抱着点心攒盒的是孔秀平——衣飞石是近臣,孔秀平娶了谢绵绵为妻,算是晚辈,在皇帝身边执役乃是尽孝,不算折辱。
除此之外,黎洵、李玑、孟东华、窦蜀珍,都站在离谢茂最近的地方,随时听着皇帝说话。
再外边一层,是翰林待诏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与礼部、户部两位侍郎。
隔壁几艘画舫上则是随驾出行的各部低级官员,皇帝画舫上的丝竹一响,其余几艘画舫也都纷纷开了禁,各人听曲儿赏景,写诗饮食,享受春日美景。
“听闻彤城风月冠绝天下,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谢茂嗅着风中吹来的青草香气,感慨道。
正在画舫上弹琵琶的女伎不服气了,偷偷跟旁边的横吹伎努了努嘴。
谢茂本就是弹琵琶的行家,听出琵琶伎指尖的情绪,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你不满了。朕……真是哪里说得不对?”
“尊客恕罪。”
琵琶伎放下怀里的琵琶,袅袅娜娜上前施礼,“奴家莺暖儿,列位明公有礼了。”
莺暖儿早看出来为首的男子身份不俗,这么多文士陪在身边,怕不是哪路的学政大官吧?长得又是如此英俊不凡。能在白天出来东湖讨生计的伎人,本也是不怎么入流的。莺暖儿自认丝弦技艺冠绝东湖,就因为长相寡淡,生意一向不好——今日得了一位贵客,自然变着方儿地想贴上去。
“姑娘免礼。”谢茂坐下来,招呼身边的几位大臣,“黎老,东华,你们都坐。”
“好叫尊客得知,咱们彤城东湖胭脂馥郁,前后出了六位大家。李大家擅霓裳舞,赵大家最擅箜篌,周大家横吹技天下无双……”莺暖儿絮絮细数,说到最后一个,“梁大家最擅琵琶,因技艺精湛,已经被京中太乐署招去做了教习,专调|教服侍神农老皇爷的乐伎呢。”
“哦?那就是说,如今东湖不再有大家了?”谢茂很配合地问。
莺暖儿本来想说自己就是梁大家的徒弟,琵琶弹得冠绝东湖,哪晓得恰好画舫从湖上划过,垂杨青嫩的枝条于风中摇曳,露出岸上那一排排红泥烧砖砌成的瓦房,竟忍不住叹了一声:“若没有湖边的机杼之声,东湖也不是今日之光景。”
谢茂很意外。他今日就是很单纯想带大臣们出来散散步,没有太明确的目的。哪晓得随便找艘画舫听个曲儿,都能听到底下人的声音。
“姑娘是说,岸上纺丝的织坊,坏了东湖的风气?”
“这……”莺暖儿犹豫了片刻,“奴家也说不好。”
“好叫尊客得知,奴家本是梁大家的弟子,不是奴家夸口,在这东湖之上,二百里彤城之中,再没有人能与奴家斗技,若出了彤城……”她脸上显出自豪之色,“更不在话下。”
谢茂却不想听她吹嘘技艺,师傅都在太乐署了,犯得着将就听徒弟的手艺吗?
“你说说织坊的事。说得好了,有赏。”
莺暖儿越发肯定他是个微服私访的大官,有些后悔提及了织坊的事,嚅嗫不肯言。
与她同船的横吹伎春鹂将笛子收起,上前施礼,道:“谢尊客打赏。”
先要钱。
几个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大臣都皱眉,如此无礼的伎人,莫说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哪怕在他们跟前造次都要被拖出去打死。
哪晓得皇帝半点不生气,笑道:“放赏放赏。”
秦筝抓了两把金瓜子放在荷包里,赏给春鹂。
春鹂一边打开荷包看里边的金子成色,一边说道:“上禀列位尊客,这事儿呀,真是说来话长。”
“咱们彤城有个富户姓蔡,年过半百时,几个儿子都没养住,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名叫蔡婵。”
“蔡大户念着年事已高,再生儿子也不可能了,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婿姓徐。成亲两年,蔡姑娘就给蔡大户生了个孙女——因是个女娃娃,蔡大户心软,就让这女孙随了女婿的姓氏,约定若是再生儿子,方才姓蔡。”
“没多久,蔡姑娘又有了身孕,全家上下都盼着是个儿子,继承蔡家香火。”
“可惜了了,这肚子里的孩子还没降生,蔡大户先急病死了,竟没看着这个男孙孙出世。”
“蔡家张罗着给蔡大户办丧事,停灵不足三日,蔡家族里就有老辈儿来清点财产,蔡姑娘徐女婿都不干啊,我们家召了上门女婿,有顶门的男人,凭什么要收缴家产?就去衙门告状,求大老爷判决。”
“蔡姑娘和徐女婿的婚书在衙门留了契,原本这事儿是妥当的。”
“坏就坏在,他们的第一个女孩儿,跟女婿姓了徐。”
在场所有官员都默然。
做上门女婿是要去衙门立契的,在风俗比较严苛的州县,甚至要求上门女婿改姓女家。如蔡家这样的情况,去衙门立契做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却跟了男方姓氏,留在衙门的契约就判决失效。
毁契当然也有惩罚,比如罚银、杖责之类,然而,总体来说,这是个保护男方的规定。
——如果上门女婿想反悔,只要他哄得妻子给孩子改了姓,他留在衙门的契书就可以失效。
契书失效之后,上门女婿就不再是上门女婿,他就可以如常参加科举,入仕当官。
哪晓得就被蔡氏族里钻了这个空子,坚持声称徐女婿不是上门女婿,而是蔡姑娘嫁到了徐家,他们的女儿徐虹儿就是证据!这官司,哪怕蔡家出再多的银子,也肯定打不赢。
结案当日,蔡大户还未过七七,家宅就被族里搜罗一空,两口子带着女儿被扫地出门。
嫁出去的女儿,当然不能继续住在蔡家的宅子里。
徐女婿悲愤之下找蔡家宿老拼命,被打破了脑袋,卧床熬了几个月,一命呜呼。蔡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八个月时生下一个死胎,正是个来迟了的儿子。
蔡姑娘带着才三岁的女儿衣食无继,无奈之下就上了东湖讨生活。
在东湖的妓|女也分好几等,最上等的,自然是颜色好,擅长歌舞,会说笑的,其次是长得好,乐艺一般的,再次是长得好,乐艺很差的……至于乐艺非常好,长得一般的,很少混出头。
蔡姑娘就是长得好,完全不通乐艺的那一类。
操持两年皮肉生意之后,蔡姑娘把攒的钱全砸在学乐艺的师傅身上,拜了五个师傅,分别学习唱歌、跳舞、琴筝、箜篌、洞箫。
春鹂说到这里,孔秀平已惊讶地抬起头来,在场好几个大臣都开始撸胡须了。
谢茂好笑地问道:“怎么,这个蔡婵很出名么?”
黎洵见身边几个同僚面露尴尬之色,他和皇帝相处得长些,知道皇帝脾性,解释道:“禀老爷,这位姑娘讲的恐怕是彤城名妓蔡仙仙的故事。蔡仙仙在风月场中名气很大,也曾到京中八大楼献艺,听说是色艺俱佳,不负仙子之名。”
春鹂肯定道:“尊客说得是。奴家讲的这位蔡姑娘,花名蔡仙仙。”
“她又和织坊有什么关系?”谢茂问道。
春鹂口吻中下意识地带着一缕不快,说道:“朝廷前些年四处办作坊,蔡仙仙自认挣了不少钱,想着洗脚上岸,带着她的钱匣子只管用钱砸——竟还真给她砸下来一个丝织坊,说是什么‘承包’给她经营,每年交货交租,销路都不愁了。”
“这岂不是好事么?”谢茂闻言是很高兴的。
“她开了织坊,又拖了不少湖上名妓上岸,大家都去做织坊生意去了!”春鹂道。
谢茂听明白了,哈哈笑了笑,摇头道:“这是好事。”
蔡仙仙金盆洗手不做风月生意了,还带着不少东湖上的名妓一起上岸。
最初,被这群名妓压在身下的伎人们自然很高兴了,排名在前的都洗手了,后边的岂非就能出头了?往日人家一夜赚上百千两,如今自己也能赚那么多了。
那群与蔡仙仙齐名的妓|女也都很高兴,少了这么多抢生意的,银子岂不是滚滚而来。
然而,东湖风月本就是这一批顶尖儿风流美艳的名妓撑起来的,一旦她们迅速上岸,湖上伎人后继乏力,客人们游览东湖看来看去就几个面孔,剩下的全是不入流,难免就会对东湖失去兴趣。
客人失去了兴趣,越来越少,能赚来的银子也自然越来越少。
迫于无奈之下,许多留下想挣大钱的伎人,也都循着前辈的足迹,纷纷上岸搞作坊去了。
对东湖的风月市场而言,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对春鹂这样习惯了卖笑卖艺的伎人而言,当然恨死了带头坏了东湖风气的蔡仙仙们。
似她们这样的伎人,从小学习吹拉弹唱讨好客人的技艺,叫她们放下娇滴滴的生活,去作坊里埋头五个时辰纺织做工,她们哪里做得下来?毕竟,像蔡仙仙一样攒下大笔银钱,能够花钱去听事司承包作坊的,那是极少数。
谢茂不想再听春鹂抱怨,叫秦筝再给她们放赏,叫画舫靠岸:“咱们下船去看看。”
他说的岸边,就是先前画舫路过的织坊。靠岸之后,谢茂带着众大臣陆续下船,衣长宁早已安排人去前方探路布防,衣飞石仍旧很小心地守在皇帝身边,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从外边看,这间织坊也不算很大,红泥烧制的砖墙瓦房,临湖的草地被踩得严严实实,杨柳树下还有些石头堆砌的桌椅,似乎常有人在此闲坐。谢茂看了一圈没找着门,衣长宁回来禀报道:“老爷,南州作坊门禁森严,大门通常朝里开,您往这边走……”
东湖风光旖旎,行走在春光明媚的水岸边,不止谢茂陶然若醉,背后几个翰林待诏也挤不上来,偷着说小话,看远处长得烂漫的春花,已经开始琢磨诗句了。
远处突然有两个人追打着奔跑,衣长宁紧张地忙要呼喝侍卫,谢茂笑道:“别动,别动。”
温柔服侍在皇帝身边的衣飞石目光瞬间利若鹰隼,看了片刻之后,冲衣长宁点点头:“无碍。”又打了个手势,命令衣长宁带人悄然围上来。再是看上去没什么破绽的偶遇,他也不会掉以轻心。
那边追打的两个人,竟然是一男一女。
男子缩着脖子掉了一只鞋,边跑边骂:“韩二娘,你这泼妇,我要休了你!”
背后那气势汹汹追出来的妇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另一只手就拎着一只男式布鞋,呼呼抡着树枝想要抽前面的男子:“休!你有本事休!江大强,你给老娘站住,走,咱们写休书去!”
江大强似是跑得累了,抱着一棵细细的柳树,气喘吁吁地说:“你不许追了!”
韩二娘操起树枝杀到,哗啦一条子抽在江大强胳膊上,疼得江大强嗷嗷叫:“谋杀亲夫啊!”一边喊一边又拔腿狂奔,深怕被抓住了又被暴打一顿。
这一出闹剧看得谢茂一行人目瞪口呆。
孟东华是武官出身,气道:“世上竟有如此泼妇?”居然敢打丈夫!
他气急败坏地上前,三两下拦住了江大强,骂道:“你这丈夫好没道理。怎的就让妇人骑到头上去了?她手里拎的又不是菜刀,你怕她个甚?——快去打她两巴掌,叫她醒醒神。”
江大强冲他翻了个白眼,挥手道:“你懂什么?她作坊里的妇人都是活土匪,上回我就推了她一下,被她们的土匪头子命令一帮子女土匪把我扔湖里——幸亏我会水。哎呀,快些让开,她追上来了!”
孟东华拽着他不放,正面迎向追上来的韩二娘,怒道:“你这妇人,还不住手?!”
韩二娘一阵奔跑也是鬓歪钗斜,气喘吁吁地停步,整了整妆容,施礼道:“这位官人请了。”
她这样突然文静知礼的模样,并不像孟东华见过的市井泼妇,孟东华顿时也被整懵逼了,皱眉问道:“你可是他的妻房?”
“奴家娘家姓韩,夫家江大强,正是官人背后的怂包。”韩二娘瞪了江大强一眼。
“他既然是你夫婿,你岂不知尊重夫郎的道理?怎敢当街殴打丈夫?”孟东华问道。
韩二娘擦了擦眼角,哭道:“官人不知下情。奴家这夫婿常年不事生产,家中三儿两女,全凭奴家做工糊口。这也罢了,妇人生来就是当牛做马的命,能有口饭吃,养得活孩儿,奴家也不求什么了。”
“好叫官人得知,奴家一月三十日在坊上做工,统共得钱三千枚,日常花销是尽够用了。”
“只一条,实在脱不得身,家中儿女只得托付夫婿照看。”
“奴每月只留八十枚钱,做妇人用。存在坊上一千钱,另有一千九百二十钱,皆予了家中。”
“……呜呜,这江大强没良心呀。三天两头找奴家要钱,不是说大儿磕了头,就是说小女儿馋肉,今日奴家才知道,原来这杀千刀的在乡下养了个姘头,今日给那姘头买匹绢,明日给那姘头割二斤肉,可怜奴的孩子们大冬天还光着屁股满地跑呢……”
孟东华只觉得一言难尽,转过头训斥江大强:“你这男子也好没道理,纳妾便纳了,为何偏宠外室苛待亲子?”
江大强觉得孟东华怕不是个傻子。
孟东华又继续训斥韩二娘:“那也不是你当街殴打丈夫的理由。你一月三十日都在坊上做工,丈夫孩儿皆无人照顾,何妨把那外室纳入门中,一则替你服侍夫君,二则代你抚育子女,这……”
“这你娘个大头鬼啊,死老头儿,老娘给你脸你不要脸,瞎哔哔什么?”
韩二娘突然翻脸破口大骂。
“他江大强有手有脚整日无事,老娘每月近两千个钱养着他,他连孩儿都照顾不好,要他何用?还要老娘挣钱养他的姘头!花老娘的钱,睡老娘的男人,笼络老娘的娃!合着老娘辛辛苦苦一辈子,就给他老江家挣钱了是吧?”
“不能照顾老娘的孩子,老娘要他有什么用?走走走,江大强,咱们和离去!”
“老娘另外找个老实汉子,乖乖在家里给几个娃儿煮饭,比你个狗|日的强百倍!”
孟东华气得脸都绿了。天哪,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泼妇?嫉妒也罢了,还敢问丈夫有何用?竟然还敢说和离了,再找一个?他拉住江大强的手,刚想说你把这妇人休了,看看还有谁肯娶她,羞也羞死她了,老夫再给你找个好的——
江大强已迅速离他三尺远,腆着脸冲韩二娘赔笑:“二娘,娘子,你甭生气,甭生气。”
“我和村东头那刘寡妇就是闹着玩儿的,她哪里配进咱家的门儿啊?好吃懒做的东西,给你提鞋子都不配。我马上就和她断了,你相信我,别生气……”
韩二娘拎着树枝又哗地抽了上来。
江大强嗷地喊了一声,一边求饶一边跑:“哎哟娘子别打了,为夫知错了……”
两口子一个逃一个撵,很快又跑远了。
留下孟东华青着脸,气得喘气跟拉风箱似的。
跟在皇帝身边的诸大臣都把全程看在眼中,文臣们大多不吭声,皇帝态度暧昧不明,谁知道哪句话就撞枪口上了?
孔秀平也是将门出身,压根儿就没想那么多,摇头道:“这丈夫好没骨气。”
谢茂笑道:“骨气值几个钱?不要骨气,每个月就有一千九百二十个钱进帐。躺着就有。”
他不在乎众大臣的看法,多看了衣飞石一眼。
此次出巡,名义上是带着礼部大臣微服私访,为翌日修礼做准备,其实,谢茂全是为了衣飞石心中那个结。他不在乎礼部官员怎么想,圣旨叫修礼,愿意办差的就飞黄腾达,不愿意替皇帝办差的就坐一辈子冷板凳,根本不缺人用。
最重要的是,相王府行刺案之后,衣飞石常常都会露出深思忧虑的神色,尽管他掩饰得很好。
谢茂知道衣飞石担心的是什么。
无非是觉得立嗣女之事,可能会招至宗室反弹,可能会流很多不必要的鲜血,因此心中难安。
谢茂没法儿直接用语言说服衣飞石。衣飞石若钻了牛角尖,十个谢茂也拉不回来。他筹备了几个月,带着大臣南巡,就是要让衣飞石亲眼看看,为了立嗣女,他在谢朝大地上做了什么,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先让衣飞石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他再和衣飞石慢慢讲。
他会让衣飞石心甘情愿地觉得,哪怕宗室血流遍地,立嗣女也是值得的。
谢茂穿越之前的时代,女人都很彪悍。
他从来没有看不起女人的想法,对付女人也从来不容情。在他的时代,因为对方是女人就心存轻视还“容情”?下场必然惨不忍睹。在穿越初期,他把这个时代的妇人当男人一样对付,还一度被人嘲笑他欺凌妇孺。改了许久才改过来。
他来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想过搞什么妇女解放运动。
随着时代的进步,女人自己就会学会拼杀,从男权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利益和权力。
就和超越时代的各种科技一样,时间到了,一切自然就会来临。他没有去研究飞舟、传讯符,当然也不会去搞什么妇女解放。唯一让他弄得超时代的,只有神仙种。事关生民性命的神仙种。
事已至此,用解放妇女来洗脑小衣,让他的圣父脑袋醒一醒,则是谢茂顺水推舟。
——宗室有多少人?谢朝有多少妇人?
——若以宗室顽固不化之血,铺一条妇人逃出生天的艰途,怎么又不值得?
应该是能够把小衣忽悠瘸的。谢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