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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朝现在处于一个很尴尬难受的状态。
天昌帝逃亡后困居西京, 陈朝治下统共只剩下十一个郡。衣飞石坑死陈旭之后, 衣飞金又趁火打劫将溶郡、文郡、永郡收归囊中,若不是衣飞金想着自家没找好退路,陈朝国祚大抵撑不过那个秋天。短短三两年间,曾与谢朝分庭抗礼的陈朝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八个郡。
这八个郡里, 与谢朝接壤的伊郡、伏郡、毕罗郡,实际上也丢了小半个。
陈朝驻军都在关城之内, 全仗着城池与关隘续命,轻易不敢与谢军交战。关城东南方向的小城乡镇与大片田地, 都已经在谢朝西北军的实际掌控下。
何耿龙帐下共有七位将军, 其中, 殷辰、龚海成、蔺季茹是西迁之前就负有盛名的老将。
然而, 将虽有, 兵力已经不足了。
天昌帝西逃时只带了两万兵马,逃到西京时勉强聚集了三万人, 如今号称二十万人, 其实只有不足十二万,这其中还有八万余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 何耿龙日夜操练, 也就比农夫好上一点, 和谢朝骁勇善战的西北军完全没有可比性。
龚海成率领两万人东进直扑飞羊塞, 自以为是一场偷袭, 被衣飞石设伏全歼后, 殷辰率部出击塔林, 也被驻防文山西线的展怒飞打退,蔺季茹、战鹰凭着故陈人里应外合偷了简城,殷克家三百里回防,两天就把简城重新打了下来……
何耿龙指挥帐下七将军分散兵力打了个全面开花,是想趁着衣飞石根基不稳,从双方漫长的防线里偷出一道口子来,哪晓得衣飞石各处阵脚扎得滴水不漏,甫一交战,陈朝就丢了七万人。
“何耿龙亲自率部攻下了三江城。”曲昭率兵与衣飞石汇合之后,带来最新的消息。
三江城是溶郡首府,也是永、溶二郡要冲,尤其是不久前傅淳才因缺粮屠了三江城,这座城池已经成为陈人心目中最碰触不得的一道伤疤,拥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
衣飞石坐在小马扎上,啃着干饼,两个亲兵扯开行军地图,他也没有怎么认真的看。
“是个妄人。”衣飞石说。
何耿龙亲率的两万骑兵是陈朝西迁之前就有的精锐部队,七万新兵充作牺牲,拖住谢朝西北各路防线兵力,为的就是何耿龙下三江城的这一条通路。
可是,这路线让西北军所有将领都看不懂了。
何耿龙独自领兵把三江城打了下来,问题是,打城没用啊。西北军十万兵马丝毫无损,打下三江城难道是想把西北军气死?诚然三江城是陈人心中的痛处,打下三江城能很好的鼓舞陈朝百姓与军人的士气……现在何耿龙就剩下两万精锐,一万余溃兵,拿什么打仗?
曲昭眼睛一亮:“他莫不是要反?”
——就给天昌帝留了一万精骑戍卫西京,自己带兵跑那么远,动作很可疑。
“那你去给何耿龙投书,问问他来投降不?”衣飞石继续啃饼。
孙崇在一旁抹嘴笑。
曲昭如今已经不在衣飞石的亲卫营任职,自领一千甲士做阵前先锋,若论官职,与从前相差无几,不过,领兵打仗就有功可叙,升职肯定比在衣飞石身边当亲卫快。
如今曲昭有资格跟衣飞石商议军务,身为亲卫营首领的孙崇则没有。
然而,看着坐在衣飞石身边,守卫着衣飞石寸步不离的孙崇,曲昭还是有些嫉妒,瞪眼道:“你笑什么?”
军务孙崇不能说,笑话还是能说的:“说不准何老帅也想骗咱们半个襄州呢。”
这说的是当年衣尚予假意被天昌帝施恩归顺,一口气骗掉陈朝半壁江山的故事。
曲昭顿时更讨厌他了。
“梁玄将军伤得如何?”衣飞石突然问。
曲昭忙答道:“伤得不重。已经能骑马了。”
衣飞石吃完了饼,反手将地上的小石子一个个码在亲兵扯开的行军地图上,他动作很快,显然在吃东西的时候已经思考完毕了,此时只是动手执行。
等他把石子摆完,曲昭弯腰一看,发现是目前西北军各部驻防的情况。
“他用七万新兵开路,为的不仅仅是打通前往三江城的道路,”衣飞石在简城、塔林、方西塔银河畔的几个石子上点了点,“他为的是目前的局面。”
目前在简城的殷克家原本驻守在渭城,在塔林的展怒飞驻守在文山西线,在方西塔银河畔的杜鹰飞驻守在尾龙,现在全都被何耿龙派出的几路兵马引得腾挪了位置。
——简城、塔林、方西塔银河庙上,这三个地方,以前都是襄州行辕直接控制。
战时因兵力不足,这三处要害被何耿龙打了个无力防守,在附近的殷、展、杜三部协防,本也是常理。然而,现在就成了殷克家部、展怒飞部、杜鹰飞部与襄州行辕割据一方的格局。
何耿龙显然非常了解西北军内部的暧昧分裂,他知道仅凭几万新兵无力与西北军抗衡,他要做的就是分裂西北军内部——有些时候,分裂不需要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不需要谗言陷害,只要把合适的人推到合适的位置上,野心就会完成一切。
看上去何耿龙孤军深入,西京无力自守,可是,西北军目前这个格局,衣飞石就很难受了。
曲昭与孙崇都不笑了。
衣飞石考虑了一整个晚上,次日清晨,发出军令。
命展怒飞部、殷克家部,率兵合围三江城。
命杜鹰飞部,直捣西京。
守城?守屁城。打光了陈朝的兵,所有的城都是我们的!
※
“捷报!”
“敌武卫将军殷辰率部一万二千人犯塔林,我左将军展怒飞率部迎击,斩首八千四百余级,俘虏二千余。”
“捷报!”
“敌武林将军蔺季茹率部九千人、武英将军战鹰率部七千人犯简城,我镇军大将军殷克家率部回防,一夕克敌,斩首一万五千级,俘虏七百人。”
“捷报!”
……
枢机处,几位枢臣又被皇帝召来开会。
文书一边念捷报,孔杏春就循着位置拿旗子在沙盘上插。
西北到京城的战报是有时间差的,衣飞石命令分兵攻打三江城与西京之时,前几日的捷报才飞马传回了未央宫。捷报念完了,孔杏春把小旗子也密密麻麻插了一遍。
“诸位大人怎么看?”
谢茂对打仗这事表现得很谦逊,他自认为不是专业人士,几辈子都很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
当然,前辈子的专业标准是衣飞石,这辈子的专业标准就是衣尚予。
——不是他不信任孔杏春、谢范、张姿,战绩教做人嘛,孔杏春是位战绩卓著的老将,然而,他当年要不是被衣尚予压着打了两年,丈雪城也不会落到李仰璀的手里。
比较喜欢在新君面前发表专业意见的孔杏春摸了摸胡子,看了衣尚予一眼,第一次没抢着吭声。
西北军内部不平静,朝里知兵懂兵的将领都心里门儿清。这沙盘撒兵旗子一插,孔杏春心里就只有一个感觉,我要是衣飞石,我得难受死。
若是不考虑西北军的内部问题,这仗完全没得说了,朝廷准备官员去接收城池就行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衣飞石闹不好就是个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话怎么说?当着衣尚予的面,说了不是打衣尚予的脸吗?孔杏春看着衣尚予明明完好无损天天装残废的双腿,心中也是叹息。若衣尚予在西北,哪有这么多破事?
衣尚予盯着代表着展怒飞部的旗子,说:“襄州至京城战报延迟五日,若再往西,再添一两日。”
“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谢茂也是看了捷报之后,觉得衣飞石处境不妙,忍不住就找衣尚予来分析分析,“还请镇国公教朕。”
“臣预测不了。”衣尚予干脆地摇头。
如何耿龙这样有明确战略意图的行军布局,他可以推测预料,战场上一念佛魔的老将野望,要他如何预料?他能推测出儿子的用兵线路,他能肯定殷克家不会出问题,然而,展怒飞……只怕不到最后一刻,连展怒飞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否会伺机自立。
一旦展怒飞展露反心,杜鹰飞必反无疑。
这种情况下,殷克家必然明哲保身保存实力,不会认真帮助衣飞石平叛。
所以说,衣飞石的处境并不能算轻松。
“襄州行辕有轻骑两万,重骑五千,步卒一万八千人。”衣尚予预测不了任何事,但是他看过衣飞石领兵以来所有签发的命令,看过衣飞石指挥的每一场战术布置,“臣在西北初战时,只有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
我带着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就打下了大半个太平天下。西北十万兵马,我儿子就占了十之四、五,这一仗他要是还能打输了,他也配姓衣?
孔杏春翻了个白眼,你儿子才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头,他能和你比?
谢范与张姿也都觉得衣尚予太乐观了。
哪晓得皇帝居然点点头,觉得衣尚予说得甚有道理。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吩咐宫人送来膳食,招待几位加班的枢机大臣好吃好喝庆祝了一下“大捷”,高高兴兴地宣布散场回家了。听说皇帝从枢机处出来,直奔对角文华殿,去找内阁值班的黎阁老,商量往西北建府派遣官员的事去了……
这还不知道西北打成什么样儿了呢,您就急着研究派官接收疆域百姓的事儿了?
谢范抽抽嘴角,跟张姿嘀咕:“你说咱陛下是不是有点太迷信镇国公了?”
张姿觉得吧,可能陛下迷信的不是镇国公,而是定襄侯。
自从皇帝重建枢机处之后,总理天下诸事的内阁就被削了武事权柄,西北来的战报也是新送枢机处,再视情况抄送内阁。所以,内阁目前还不知道西北的战况。
皇帝吃得红光满面地闯进内阁,把正在泡茶准备休息的黎洵吓了一跳,鉴于皇帝总喜欢跑内阁来送吃的玩的,黎洵还以为皇帝吃饱撑的又来关爱大臣了。
果然谢茂进门先检查了一遍,见值房素净——值房当然得素净,这地方太重要了,伺候的下人都被严格控制着,最重要的几个桌面就只有阁臣才能动,旁人随便进门动手抓住了就是个死字——顿时觉得委屈了自家的阁老,照例先赐了饮食衣裳香料,这才坐下来说话。
“要准备好派遣西北的官吏,故陈东八郡的乱相不能重演。”谢茂先简单说了一下西北的情况,觉得陈朝已经差不多了,“此事朕半年前就和陈老商议过,丁酉科的进士历练有些年了吧?叫吏部考功清吏司抄个档来,挑一挑。朕看就可以派去西北。”
丁酉科进士,就是皇帝登基之初加开恩科录取的第一批天子门生,至今已有三年。
谢朝官员考核本就是三年为期,恰好这一批太平元年入仕的官员们的考功本子也该到吏部了。皇帝这么专门问一句,还要专门抄档到内阁翻阅,说不得皇帝就要亲自过目,只要不是在任上干得实在不像话的,吏部哪里还敢捣鬼坏人前程?
黎洵唯唯应诺。
他是仕途不顺熬了多年才混进了内阁,早年的暴脾气就算在也不会跟皇帝使。
再者说了,就目前看来,西北那边打下来以后出的缺,在朝廷内部也不是很吃香。
原因只有一个,西北他乱啊。
前不久就有芈州葛县县令被陈人暗杀在后衙的惨案发生,这芈州还离着襄州挺近,算是比较安稳的地方。除了陈人之外,西北还有衣家的兵灾——正经就是“灾”。
西北军在谢朝境内都很老实,对老百姓温和有礼,到了新州就全不是那么回事。
县里好不容易安抚住百姓,发放种子耕牛,预备春耕,驻兵路过也不抢东西,抽刀就把好好儿的青壮砍了,理由是:瞅来瞅去,怕不是奸细。
——衣飞金故意在新州八郡消灭陈朝青壮,朝廷官员哪里知道他削弱陈朝的打算?只知道衣家跋扈凶残,这官儿真是没法当了!
衣飞金在西北当督帅的两年,弹劾他的奏折雪花一般地往京城飞。
皇帝能怎么办?皇帝假装没看见。内阁大臣则充当和事老,没事儿就写信跟西北的官员谈心安抚,光是这都加大了阁老们好大的工作量。
现在皇帝要派新提拔的底层官员去西北,黎洵觉得朝廷不会有太大的非议。
这一拨人是天子门生,皇帝眼看就要重用提拔的,考功之后必然右迁,现在一股脑儿打发去了西北,预定给他们的位置就缺了出来,恰好补给自家门生……谁会吭声?巴不得呢。
然而黎洵算了算,发现还是不怎么够数。
谢朝总共不到六百个县,加上中央官员,整个官僚体系中能够实际任事的官吏是有数的。
衣尚予哄掉了陈朝半壁江山之后,新州乱了快两年,现在才勉强走上正轨。往新州建府时就从朝廷挖了不少干练的青壮中坚,皇帝开恩科取出来的二百多个进士勉强拉出来应了急,现在陈朝又出了一堆猛缺,朝廷也缺人啊!
谢茂干脆利索地决定了:“今年秋闱再开一科!”
皇帝登基之初,丁酉年加开恩科之后,太平三年的乙亥科是常科。正常而言,要到太平六年才会再次开科取士。现在皇帝一拍脑袋又要加科,黎洵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都三月末了,秋天要加科?
——他当了这么多年臣子,第一次碰到经常这么乱搞的皇帝!
※
衣飞石率部抵达三江城时,殷克家到了,展怒飞没有到。
约定会师合围的时间过去了足足两日,展怒飞部也始终没有出现。
衣飞石没事儿就去殷克家的中军帐里的喝茶聊天,他带了一万轻骑,根本就没带步卒,连攻城的器械都没带,显然根本就没打算攻打三江城。殷克家倒是把攻城的家当都带来了,不过,衣飞石是主帅,他不发令,殷克家就跟着驻兵不动。
殷克家是个贪财好色的暴脾气,带兵出来还在军帐里搁了四五个假扮成亲兵的美貌妇人,衣飞石头一回去他大帐就发现了,似笑非笑:“老叔又带婶子们亲临战地,给我阿爹知道了,哈哈。”
殷克家本可以让妇人们藏起来,他不叫藏,故意让衣飞石看见,也是试探衣飞石的态度。
衣飞石若翻脸呼喝军法云云,如此刻板寡恩呼喝老将,殷克家必然不会跟他混。
衣飞石若假装没看见,根本不敢问,殷克家也看不起这样的督帅,仍旧不跟他混。
现在衣飞石开玩笑似的提醒一句,名义上提的是衣尚予,实际上提的是军法。敬你老叔,这一回我饶了你,假装没看见。再被我撞见第二次,咱们走着瞧!
殷克家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你起码得给我这个老叔最基本的尊重,讲讲咱们的老交情,事情才好接下来办吧?不管衣飞石是太刚硬还是太软弱,殷克家都不愿意服侍他。
现在看来,衣飞石至少是个明白人,不是个软包愣头青,殷克家才好继续跟他下一步的合作。
“咱继续等?”殷克家脾气暴,脾气暴的人,多半都不耐烦等待。
两人带着小马扎坐在三江城外的绿水之畔,遥遥望着那座不久前才被战火焚烧过的古城,衣飞石还拿了个鱼竿在钓鱼:“何耿龙孤军深入,西京根本无力给他支援。三江城固然城池坚深,可是,自从傅淳屠了三江城之后,那就是一座死城。”
“他没有粮食。”
衣飞石提起一条尺长的肥鱼,孙淳即刻过来帮他把鱼摘下,放进鱼篓。
殷克家愕然望着他。
所有人都知道衣飞石打苏普部时,把三江城当做战略要冲,在三江城屯了不少军资粮食!
毕竟三江城是三江交汇之处,西连方西塔银河,南进香河,是襄州往陈朝前线运粮最轻便的通路!这会儿衣飞石居然说三江城没有粮食?难道衣飞石事先派人把粮草辎重都运了出来了?
不,不可能,没有收到三江城往外运送辎重粮草的消息!
难道被他一把火烧了?
殷克家猛地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好你个小石头!在这儿等着呢!”
在衣飞石代掌西北督帅之职,出兵攻打苏普部时,他就已经在策划怎么坑死何耿龙了。
三江城这样虚实相假故布疑阵的城池,在他控制下有七八个,有的一开始就没粮,有的佯作没粮,后来真的运出来吃光,变成真没粮,除了他和他的押粮官,连负责运输的民夫士兵都不知道哪些是粮食,哪些是沙子。
三江城里所谓的“粮草辎重”,就是一袋袋河沙与朽木。
做将军的,若能提兵百万,猛士三千,一路平推到敌国王城,那自然是爽得不行。
可是,衣飞石心里很清楚,朝廷负担很重。西北的战事拖着朝廷十多年不得回血,陛下登基之后,不到年节,吃饭都只有十八个碗。御常服穿来穿去就那几身。不幸宫婢,不纳妾妃。过得何等简朴?①
衣尚予、衣飞金在西北养着陈朝不肯一口气打灭,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没退路。
事实上,在衣尚予一口气骗掉陈朝半壁江山之时,陈朝就已经没有了。如今陈朝能偏安西京,完全是因为衣家不敢结束西北战事、交出兵权。
衣飞石相信皇帝。
他相信皇帝会给自己,给衣家一个退路。
所以,皇帝派遣他到西北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划,如何尽快、尽早、尽量保持实力地,结束西北的战争。不结束西北的战事,国库赋税都被拖在战场上,陛下写在纸面上的盛世繁华如何来实现?那个被他梦想憧憬没有战乱没有饥饿的太平之国如何降临?
早几年,晚几年,拖着有意思吗?现在交权会被杀,晚几年交权就不被杀了?既然迟早要豪赌一场九重帝心,为天下计,为万民计,宜早不宜迟。
尽快、尽早结束战事不难办到,只要将士用命,陈朝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在结束战事的同时还要尽量保持实力,这就是个值得费心研究的问题了。
衣飞石习惯审视己方的弱点,也善于利用己方的弱点。
你不是觉得我们内部混乱有机可乘么?来。圈套与弱点并存,看你跳进哪个坑。
衣飞石一年前随手布下的局,如今恰好套中了自以为玩弄了人心局势的何耿龙,殷克家拍大腿的同时脊背就一阵阵地发凉。衣飞石和衣尚予、衣飞金都不一样。衣尚予用计短、平、快,衣飞金行事迅、疾、狠,衣飞石却擅长布置长线,眼界更加开阔,执行力更加细腻完美。
殷克家可以肯定,衣飞石布置的绝不仅仅是三江城这一个陷阱。何耿龙玩弄人心,衣飞石则早已将何耿龙看透,冷静如常地加以利用。
他没有问何耿龙发现三江城无粮之后,为何不弃城而逃。
——往哪里逃?
何耿龙孤军深入,替他打掩护的六路人马都已被击溃,他以为自己可以背靠三江城成为杀进西北军的一柄利刃,坐看西北军内乱,进可攻,退可守。
然而,如今失去了粮食,何耿龙与他的两万精锐,就成了一块肥肉。
离开三江城的坚城保护,他立马就会被西北军分而食之。弃城则死,他怎么逃?
哗啦一声水响,衣飞石又提起来一条肥鱼,他笑道:“今天倒是手运好。眨眨眼就起来五条了,条条都肥。中午小侄烹制鱼羹,还请老叔赏脸一试。”
殷克家满脸堆笑:“那自然是好。老叔今天有口福喽。”
心里则暗暗地想,只怕我那迟迟不来赴约的展老兄弟,这会儿日子不好过咯。
※
太平四年,初夏。
陈朝威武侯镇军大元帅何耿龙自三江城楼坠亡,七千八百余陈兵皆跳城而殉,城内另有一万二千余具陈兵饿殍。
衣飞石命以上将军礼安葬何耿龙,于三江城外择善地掘坑,葬二万陈兵。
四月十七,左将军展怒飞下柏郡首府长青城,旧疾复发,当夜暴亡。
四月二十二,衣飞石率部于长青城整饬军备,投书陈朝西京,勒令天昌帝献城投降。
五月,衣飞石率部正式攻伐西京。二十日内,连下鹿郡十一城,逼近文山坳。
※
“七月初九乃陛下圣寿。”
“吾欲献陈朝天子之玺于圣京,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这是衣飞石在文山坳前的最后一次整军誓师,何耿龙已除,展怒飞的兵马也已经完成了收编,柏郡已下,鹿郡已下,越过文山坳,陈朝西京近在眼前。
衣飞石只说了两句话,站在他跟前的十二位领军将军眼睛就红了。
这是兴奋,是激动!
谁能第一个攻进西京,谁能第一个攻进陈宫,谁能第一个抢到陈朝天子之玺?
和谢朝分庭抗礼数百年的陈朝,终于走到了它的穷途末路!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或许会死在战场上,也或许会彪炳青史风流千古!往西进!那是无上的荣光,那是直上青云的前程,那是无数的金银珍宝,那是陈宫中惊恐美丽的公主皇妃宫婢美人儿!
“开拔!”
将军令下,猛士呼号。
衣飞石看着朝着远方飞驰而去的大队骑兵,万马奔腾的声响几乎踏碎大地,他听着这熟悉的马蹄声,回头东望圣京,望着皇帝的未央宫,心想,陛下,今年的圣寿贺礼,喜不喜欢?
这一战,没有衣飞石想象中的艰难。
他部下的骑兵踏碎文山坳,趋近亭凉郡时,陈朝老迈的天昌帝于西京溘然长逝。
陈朝太子早逝,东宫嫡长子陈久芳捧印出城,宣布归降。
这一天,是太平四年的六月十九日,距离谢朝天子圣寿,尚有二十日。
※
为了让这个投降献俘仪式显得规格更高一些,衣飞石把陈朝太孙和一班子看上去身强力壮的陈朝皇室近枝,连带着陈朝皇帝最重要的那块玉玺,一起打包送回了京城。
他自己当然回不去,西北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皇帝说要改制,现在还没改,他还得镇住场子,等朝廷派官员来接管各地城池,重新建立隶属于谢朝中央的官员管理体系。
最好朝廷动作能快一点,马上就把人派来,安抚民众,编纂民籍。
这秋冬二季眨眼就过去了,今年也没治了,跟不上明年春耕,来年又要饿死不知多少平民。
消息传到京城,早收到西北战报的枢机处、内阁还好,知道内|幕的六部主官也还行,其他职位稍微低一些的官员,乃至于谢朝百姓,全都懵逼了。
哎哟喂,什么情况啊?陈朝没有了呀?这就打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啊。连陈朝太孙都被俘虏了,马上就要捆到京城,给皇帝进献玉玺呢!
——这衣大将军打了十多年的陈朝,他二公子才去了多久,就给打下来了?
龙幼株奉命去偷偷散布谣言,回来了自己都挺无语的。
没多久,满京城都在议论,这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啊,那才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衣大将军本是武曲星座前的守宫官,知道主人要下凡服侍圣主,所以先一步投生来给主人打前站的!所以衣大将军很厉害,还是不如二公子!因为,他本来就是二公子的下属嘛!
你说大公子?大公子就更不行了,他是二公子牵马的奴隶嘛!
……龙幼株发誓,她只说了衣尚予是衣飞石的守宫官,真没说衣飞金是衣飞石的牵马奴隶。
这谣言一旦传出去了,各种衍生版本就无法控制了。哪晓得皇帝听了乐滋滋的,夸她自由发挥得很好:“衣飞金就配给小衣牵马!说得好!”
衣飞石的奏折回来得比俘虏更快,谢茂一直处于红光满面打鸡血的状态,他倒不是兴奋于陈朝被打灭了,而是衣飞石说了,这是给他圣寿的贺礼。
这小东西很浪漫嘛!谢茂乐滋滋的,就是有点苦恼怎么回礼。
今年衣飞石送他一个陈朝做生日礼物,那衣飞石生日的时候,他送个什么才对得上?
谢茂与衣飞石对西北改军制的事都已经有了默契,纵然衣飞石还有一两分担心,担心皇帝翻脸杀他家满门,但他起码还有八|九分是相信皇帝的。
他两个心里有默契,旁人不这么想啊。
这陈朝的俘虏还没回来,归降仪式还没搞,皇帝圣寿也还没有庆贺,从灭陈大胜的狂喜中清醒过来的大臣们,就开始担心了。
这陈朝灭了,战事清了,衣家肯不肯交权?不交兵权肯定不行,硬要他交吧,他不干呢?
长公主府的气氛更是紧张,衣尚予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反应,他身边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丁禅频繁出入长公主府,在家中养病的衣飞金也几次去衣尚予书房说话,他们这样一动,盯着长公主府的听事司也紧张了。
连太后都在蹙眉。皇帝和衣飞石关系再好,这要命的事上,只怕谁也不肯让步吧?
京城所有关心此事的人都在挠头,谢茂没心没肺地带着人去了稷下庄。
清点完刚刚收割了一季的稻谷之后,徐屈也有点担心地想知道,皇帝要怎么收西北的兵权?哪晓得皇帝吩咐他把粮食装上二十车,说:“你在京城给朕把家看好,朕八月巡幸西北!”
徐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啥?皇帝要去西北?
谢茂笑道:“朕不去西北一趟,衣家肯信朕么?”
他站在田垄之上,看着还未收割完毕的稻谷,说:“西北,朕之西北。西北军,朕之西北军。”衣飞石,朕之衣飞石。“朕为何不能去?朕为何不敢去?”
徐屈嘴唇哆嗦片刻,屈膝跪下,道:“陛下,草民请命率稷下庄三千老卒随行护卫。”
连徐屈都不相信衣飞石真的肯交权。谢茂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能难度比较大。估计朝廷里没一个大臣肯答应他出门,太后大约也不会准。
太后不准,他就很难出得了门了。
——卫戍军在谢范手里,羽林卫在张姿手里,他总不能带着几个御前侍卫就跑吧?
这是真找死了。
※
“督、督、督帅……”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亲兵冲了进来,结结巴巴地猛用手指帐外。
孙崇翻脸训斥道:“好好说话,着什么急?天塌下来了?”
衣飞石正在看近日柏郡交来的民籍册子,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把人口、土地、各处紧要资源的分部、数量统计出来,再加以保护。如各地的矿场、铸坊、盐场,都是很紧要的地方。朝廷官员没这么快过来,他自己领着幕僚天天看这些破东西,比带兵还累。
这亲兵猛吸了一口气,还是说不明白。孙崇出门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反常,回来踹他一脚:“到底怎么了?”
“消、消息说……皇、皇、皇上……”
衣飞石即刻放下手里的册子,抬头关心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亲兵拍拍自己的嘴,终于憋了出来:“来了!”
衣飞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见他拼命点头,霍地起身,跟孙崇一样往帐外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这里是他的中军帐,打下陈京之后,衣飞石也没有搬进陈宫或是府衙居住,他带兵时,除非自己修建的兵衙,兵卒就一直扎营栖息,他自己也会随军住在帐中。
亲兵跟了出来,这会儿说话终于顺溜了:“还在襄州,马上就要出来。”
“备马!”
衣飞石回帐找出一件小物,揣入怀中,急急吩咐孙崇,“点五千轻骑,随我回襄州接驾!”
衣飞石带着人披星戴月往襄州方向赶,谢茂也想骑马,谢范坚决不许,非要他乘坐那辆精铁筑成的马车,三十二匹马拉着,动力十足,就是哪怕谢茂弄出来减震弹簧,这还是有点颠。
生生把谢茂摇吐了……
皇帝白着一张脸,阴着眼神,坐在马车里,谢范低头装鹌鹑。
没见过这么疯的皇帝,真的。这么要命的关头,坐在京城都要担心衣家是不是有点什么想法,他可好,力排众议非要到西北来,说是要踏上陈京故土,驻马大光明宫,沐浴兰宫汤泉之水。
——是,这是历代谢朝皇帝的夙愿,收复天下嘛!回陈京故土嘛!
等衣家把兵权交了,等陈朝并入舆图十年二十年,人心思谢了,咱再来看行不?
谢范拗不过皇帝。
没人拗得过皇帝。谢朝的太平帝说要去西北,就要去西北,谁都拦不住。
太后无奈之下点头,谢范点齐了三万卫戍军,一路护持着皇帝西行,走到襄州就花了两个月时间。在谢朝境内,皇帝想要骑马,谢范都没阻拦。现在已进十月,襄州往西天气渐冷,清晨草上白露成冰,皇帝骑术也不怎么好,谢范就坚决不让他骑马了。
这万一马失前蹄摔出个好歹来,怎么跟太后交代?怎么跟天下交代?
“前方有大队骑兵!”
斥候即刻来报。
陈朝已灭,有数的兵马都已经被俘虏或收编,若说来的是敌军,不大可能。
——在衣飞石的治下,大股陈朝遗民假扮流民是有可能的,但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马。
谢范算了算日子路程,觉得可能是衣飞石收到消息回来接驾了,他还是很谨慎地指挥行军队伍变成防御阵型,派出使者前往前方交涉。
没多久,衣飞石就孤身匹马跟着斥候过来了。
他除了一身单衣,马背上悬着的一把剑,什么都没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