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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地营中饮茶烤火, 谢茂窝在温暖的兽皮里都不想起身了。
衣衫单薄的衣飞石在冬日里却像是一只最温暖的火炉, 浑身上下每一处不暖和,连他裸|露在风中的脸颊都温热无比。谢茂故意将脸贴在他脸上吃豆腐,口中却说:“哎哟暖和……”
衣飞石褪了靴子和他挤在一张兽皮里,温暖的脚掌贴住他微凉的小腿, 热力源源不断地炙烤着他凉飕飕的小腿,谢茂顿时觉得骨头更酥了, 搂着衣飞石不放,不住感慨:“朕的小火盆。”
衣飞石觉得自从他从西北回来之后, 皇帝的一举一动, 好像都……更不讲究了。
也不是说皇帝从前就不和他肉麻, 从前二人腻在一处也说甜话, 但那些闺阁密语都是躲在太极殿里才肯说的, 一旦踏出殿门,君是君, 臣是臣, 皇帝纵然待他更礼遇恩宠一些,也不会太扎眼。
现在当着这么多羽林卫的面, 就这么亲近。
衣飞石红着耳朵, 老实待在谢茂怀里, 谢茂贴着他的脸继续吃小豆腐。
一匹快马飞驰上山, 马背上的信使举着信箭勘合通过羽林卫层层关卡, 朱雨很快就拿了八百里急奏上来:“陛下, 西北督军事行辕直报。”
所谓直报, 就是不经过枢机处,直接从西北督军事行辕送抵太极殿。这和密折又不相同。密折加锁,钥匙一在君一在臣,任何人都不能窥探。直报则是封上行辕关防大印,太极殿亲启。
朱雨先呈上奏本,请皇帝检查关防完好,随即退后三步,在敞亮处拆启封条,检查奏本真伪、安全之后,放在特制的玉板折本上,插上银质的书签,方便皇帝翻看。
朱雨双手捧着折本,将直报送到谢茂跟前。
银签一头裹着棉绸,谢茂看完一折,伸手将银签挪到西边,顺手翻开,便是下一折。
衣飞石很老实地守在一边没有偷瞄,谢茂将急奏看完,抽出银签子欲插回第一折,正要叫衣飞石也看,突然发现精致漂亮的银质书签居然透出几分青黑色。近前的朱雨与衣飞石都看见了,谢茂轻轻按住衣飞石的手,目光平淡地盯着朱雨,才要呼喝护驾的朱雨立刻安静了下来。
“你看一看,是你大哥的字迹么?”谢茂没有继续翻动奏折,就着刚才敞开的两折笔迹问。
衣飞石看不出任何不妥,点头道:“是。”
“那这消息应该没有假。”
谢茂丝毫不理会奏折上未知的“毒|药”,系统跟死了一样没蹦跶出来哔哔,可见这点儿毒|药伤不了人——当初他在胭脂楼遇见一点儿“助兴”的酒食,系统都叫得跟天要塌了似的。
他口吻很平淡地转述了衣飞金的奏报:“米康成反了。”
“你大哥正提兵平叛,说襄州无人坐镇,要朝廷派人过去。”谢茂说。
衣飞石不着痕迹地取走了皇帝手里沾了毒的银签,显然是怕皇帝真的中毒。
银签方才易手,衣飞石就听见极远处一抹枯枝被压塌的声音。
皇帝上山游猎,前后足有一千羽林卫随行护卫,各处负责看守驻防的人马都不少,衣飞石耳力再好,远处听不清,近处听清了也分辨不了敌我。然而,这一瞬间,他下意识就觉得那一根枯枝被压塌的声音很不寻常,这是一种没道理的直觉。
“收拾一下,这就走吧。”谢茂很舍不得衣飞石,不过,他从不儿女情长。
不管西北目前是什么情况,衣飞金写奏折来要人——他客气说请朝廷差遣宿将镇守襄州,朝廷也不可能真的把别的将军派去衣家的地盘——这要的明显就是衣飞石。
米康成反了,在衣飞金的治下反了,此事衣飞金必然要负责。衣飞金提兵平叛是戴罪立功,衣飞石去守襄州就是白捡的功劳,当哥哥的又给弟弟铺路呢。
衣飞石悄悄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有刺客。”
“朕知道。”银签子都发黑了,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拙劣的毒|药。谢茂半点不声张,就是不想惊动羽林卫,反倒出了破绽被刺客所趁,“朕不担心你,你也不必担心朕。朱雨,带人服侍侯爷收拾行李,侯爷立马就去西北。”
再怎么着急也不至于立马就要走,何况,衣飞石知道,衣飞金会写这封直报,只怕米康成已经被他打得差不多了,这是让自己回去直接捡现成的功劳。
他第一次正面抗旨,摇头道:“臣不能放心。”
“太后还在上边。”谢茂提醒他,“你立刻就走,朕也要走。不论你或是朕,把刺客带走。”
衣飞石才明白皇帝的打算。是啊,刺客。这刺客是冲着谁来的还不一定呢。万一不是来杀皇帝的,而是来杀他的呢?他此时的身份也算极其重要了。一旦他死在皇帝身边,西北只怕就要彻底离开谢朝的舆图。
“臣随陛下一起。”他看了看跟在皇帝身边的侍卫,都觉得不如自己身手好。
反正这刺客不管是冲着他还是冲着皇帝,二人一起走了,刺客就走了,太后就不会被误伤。
“也罢也罢。”谢茂吩咐朱雨,“回酿泉居。”
他其实知道这波刺客的来历。浮托国的死士,前世就来刺杀过谢芝。
谢芝是真怕死又谨慎,轻易不肯出宫,前世这波刺客接近不了谢芝,只好走镇国侯府的路子,假借南国神子之名,闹得神叨叨的,要给皇帝献祥瑞。哪晓得谢芝看谁都像“刁民想害朕”,非但不肯接见,还派了人要捉拿审问。
最后,这波刺客狗急跳墙之下杀了几个大臣,在京中百余口水井中下毒,闹得沸沸扬扬。
谢茂印象中这波刺客就是脑子有点问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弄不死皇帝就去弄大臣,弄大臣不过瘾就杀京城百姓,往京城水井里投的毒也不致命,却让近十万百姓在随后大半年里发热腹泻口腔溃烂,人心惶惶难以控制。
谢茂不想把这伙人从身边放跑了,他既不想死一批大臣,也不想京城多出十万病夫。
衣飞石这么固执,谢茂以身作饵的计划只能放弃。
上马时,常清平屈膝来拜,谢茂低声吩咐:“刺客杀无赦。一个都不许放跑。”
随后,他将一块精巧的金牌扔给跟在马后的小太监,“叫你们龙司尊即刻带人在京城重启‘十户联保法’,卫戍军、锦衣卫协同搜查,有可疑人等即刻捉拿。”
龙司尊。衣飞石听着这个名字,要说心里没想法,那是假的。
锦衣卫听事司指挥使,龙幼株。故须涂虏汗国公主,王姓揭必,亡国后,被朝廷发卖胭脂楼为娼。龙这个姓氏,是她在胭脂楼做娼妇时改的,原因是老鸨儿要借助她亡国公主的身份,卖个更好的价钱,汗国龙裔,所以改姓为龙。
衣飞石曾经想过栽赃皇帝“逼|奸”一事,坏就坏在龙幼株的身上——徐屈使人去衣尚予跟前传话,说信王对衣飞石心怀不轨,那时候信王正跑回京城逛青楼,以至于衣尚予至今都不相信皇帝对儿子有什么太真实的想法——那时候,信王在青楼点名要见的妓|女,就是这位龙姑娘。
据说当时信王被兵马司锁拿到衙门问罪,那时候他都没忘了让赵从贵把龙幼株赎出来。
衣飞石没听过谢茂谈及这个女人,就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可是,事实上她是存在的,存在感还很强烈。
皇帝先把她送到长信宫当了两天宫女,转身就被太后提拔成女官,随后皇帝另设听事司,龙幼株就成了听事司的第一任司指挥使,手底下可供差遣的,就是直殿监少监宰英这样的帝后心腹。她深居简出从不冒头,可是,连衣飞石身边都有不少听事司的耳目——都是龙幼株的下属。
听事司多半是皇帝一手架起来的,龙幼株在其中扮演了多大分量的角色,除非听事司内部,谁也不知道。从外人看来,这位龙司尊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皇帝身边总是不乏各种香艳的谣言,关于皇帝与亡国王女之间哀婉凄凉的爱情故事已经传了十七八个版本,加上皇帝不肯立后选妃,这事儿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有了帝王真爱的身份加持,龙幼株又长期住在宫中,时不时前往长信宫请安,听事司顿时成了朝中绝对不能得罪的衙门之一。一介女流成了锦衣卫司指挥使,一个妓|女莫名其妙就成了四品武职,全然不顾朝廷选官的制度,居然也没人想着反对一二。
——这其中固然有听事司新设在锦衣卫编外,看上去不像正经衙门的关系,说到底还是龙幼株和皇帝的关系显得太古怪了。
衣飞石不会过问皇帝在朝中差遣何人为心腹,但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他还是会琢磨一下,这个龙幼株……她和皇帝,是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关系?他们……睡了没有?应该没有吧?不过,就算真的睡了……好像也不奇怪。睡了吗?没有吗?可能有……
耳畔突然又清晰地响起弓弦拉动的声音,衣飞石下意识地伸手,马背上的长弓不翼而飞!
他惊讶四顾,内围的宫奴侍人,外围的羽林卫,所有人都各行其是,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是,谁在他刚才与皇帝休息的时候,拿走了他的弓箭?这仓促一眼不过瞬间,嘣一声,远处就有长矢离弦!
【宿主即将中箭!是否开启任务辅助系统?保命第一!】
不等谢茂回答开启,一股戾风扑来,长箭锋锐的箭镞已近在眼前!
之所以没射中谢茂的脸,从他头颅贯穿,是因为衣飞石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长箭箭身,被箭镞划破了手心,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谢茂的马颈上。
“具弓!”
常清平本已经在安排清查刺客,哪晓得刺客就出手了。
这一箭暴露了刺客的位置,常清平怄得额上青筋都绽了出来,近处的御前侍卫已经收到了有刺客的消息,最内围的羽林卫也听到了风声,御前侍卫即刻将皇帝从马背上抱了下来,组成人墙护驾,羽林卫则听从常清平命令,熟练地拉弓上弦。
数百张弓齐刷刷地拉开,常清平厉声道:“放!”
谢茂这回是真的慌了,拿手帕包裹住衣飞石手中的箭,递给身边的侍卫:“收好!不许丢了。”他低头看见衣飞石手上伤口流出的血是鲜红色的,稍微松了口气,依然不能放心,“带这支箭快马去找赵医官,问明是否淬毒。”
“常清平!马上拿下刺客!”若不能清除身周的刺客,谢茂就不能让衣飞石冒险下山。
羽林卫布置的防线并非儿戏,射箭偷袭的刺客在第一时间就被几百张弓射成了刺猬,另有两名躲藏在坑洞中的刺客也被搜了出来,期间还惊动了一头冬眠的黑熊。出了刺客,还让刺客顺利放箭到了皇帝跟前,若不是定襄侯出手相救,皇帝脑袋都没了。羽林卫个个都青着脸。
谢茂根本无心问罪,只问常清平:“安全了吗?”
常清平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卑职万死不敢让陛下再涉险境!求陛下速回酿泉居!”
“你觉得如何?可有心慌气短中毒的症状?能骑马吗?”
谢茂记得浮托国的刺客最爱用毒,就怕那一支射来的箭镞上淬了毒。
衣飞石手心上的伤口已经被皇帝用烈酒冲洗了五遍,那是真的翻开伤口冲,他再是能忍疼也闹了个满头汗,白着一张脸不是因为那点箭伤,而是被烈酒洗伤折腾的。皇帝这么如临大敌,他本来觉得没什么,这会儿也拿不准了——万一真中毒了呢?
“臣……还好。”心慌气短是有一点儿,不过是被陛下您用烈酒掐着伤口搓疼的……
谢茂抱他上马,本想与他同乘一骑,想想又觉得不对。衣飞石受了伤,他自己根本无力自保,两个人坐在马背上不是光靶子呢?又自己下了马,吩咐常清平:“你与侯爷同乘。”
不必谢茂吩咐,常清平就明白皇帝的旨意。这是要他用命护着定襄侯,不许出任何岔子。
衣飞石都无奈了,常清平那身手还不如他呢,他就手划破了一点儿皮,保护皇帝也没问题,哪里需要别人护着他?只是如今气氛紧张,羽林卫都个个青着脸,常清平也丝毫不敢抗旨,连谢茂一直从容淡定的脸色都因为他的受伤紧绷了起来,衣飞石也不敢硬扛。
衣飞石知道向皇帝服软撒娇比硬来好,刻意放软声音:“陛下与臣同乘……”
他想亲自保护皇帝。哪怕羽林卫拉开防线重新在山上梳篦了一遍,哪怕他自己也再没有听见那种直觉上的刺客动静,这种时候他还是想亲自守护在皇帝的身边。论身手,在场的谁也不及他。
然而,他一句软话没说完,一贯宠着他的皇帝居然阴着脸,斥责道:“不许撒娇!”
不、许、撒、娇。
衣飞石确实是在向皇帝撒娇,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大声地吼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他,不许撒娇?衣飞石其实真的不爱撒娇,平时向皇帝撒娇说软话,都是为了讨好取悦皇帝。
今天忍着不好意思服软央求,也是为了想要近身保护皇帝,就被训斥了,说……撒娇?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军神衣家的将门虎子,被皇帝拉着脸训斥,不许撒娇?
好像他很爱撒娇似的!好像他天天都在跟皇帝撒娇似的!——我没有老是跟皇帝撒娇啊!
仍旧失陷在“完了居然放了刺客进来”情绪里的羽林卫,根本没心思注意定襄侯是不是在向皇帝撒娇,也不在乎定襄侯是不是经常跟皇帝撒娇,衣飞石却觉得羞耻极了。他低头抿嘴,被烈酒洗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伤口狰狞地翻起,常清平就告罪上马,将他护在了怀里。
谢茂吩咐羽林卫护送衣飞石下山找大夫看伤是否中毒,自己则带人往山上走。
太后还在山上。
沿途都有羽林卫跟随,寻找太后的踪迹并不困难。
谢茂其实也不是特别担心太后的安危,太后身边有张姿护卫,张姿功夫虽不如黎顺、常清平那么拔尖,与常人相较也是佼佼者了。何况,谢范也带着人马跟在后边。
最重要的是,刺客是冲着他来的,应该不会去找太后晦气。
他带着人一路往上,寻至一处山坳,意外听见清脆的兵刃交格声。
侍卫扶他上前,他错愕地发现正在交手的居然是张姿和谢范。
张姿手持苗刀,谢范左短右长双持利剑,二人出手俱是极快,兵刃交错时发出惊人的声响,在山坳中还带了点儿回声,杀得难解难分。
这是怎么回事?谢茂到处搜寻太后的身影,许久才在一处积雪未化的山石边,看见了冷漠站立的太后。离得太远了,谢茂看不清太后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沉静冷漠的姿态,似乎根本不在乎山坳里正在厮杀的二人。
“使他们住手。”山坳离谢茂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可能站着大吼大叫。
侍卫立刻上前呼喊:“陛下驾到!”
正在激烈交战的二人同时回头,顺着侍卫的方向,看见了与太后同样目无表情的皇帝。
二人同时撤开兵刃。
收势时,张姿将锋锐的苗刀插在冻土之中,谢范则冷哼一声,刻意拿短剑削断了张姿的腰带!
张姿气得怒喝:“臭蛋!”
谢范返身就是一脚踹在他腰上,冷笑道:“沭阳侯,本王王爵二等!”你特么才是臭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