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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叔颐又做梦了。
若是平常的梦里,她大抵是意识不到的。但是这一次,她又梦见永宁了。她坐在小船上,顺着江水漂流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她心爱的永宁。
因为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好似在欢呼雀跃地呐喊。她高兴极了,哪怕这是个梦。是啊,她不可能回去,所以,这美好的地方只可能再一次出现在她梦里。
而即使是梦,她也已经许久没有梦见了。
慢悠悠的小船轻轻地靠到岸边,庄叔颐抓住一根芦苇,跳上了岸。然后她在淤泥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连泥巴似乎都在热烈地欢迎她的到来,与她的鞋子难舍难分。
庄叔颐半点也不觉得恼怒,脱下鞋子,赤脚踩在泥地里。反正这不过是一场梦。她欢快地扔掉了鞋子,奔跑起来。
风亲热地吻遍她脸上的每一寸,连头发也替她梳好了。永宁城里还是那么地热闹,穿着大褂的人多不胜数,和上海比起来,这里似乎还沉浸在旧时代的余辉之中。
可是即便是这样,庄叔颐仍然觉得这个古旧的地方美好得像一场梦。对了,现在还真的只是一场梦。
庄叔颐光着脚,有些低落。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身体已将那路线记得娴熟,哪怕她什么也不看,只是低着头走,也将从前的一切完美地刻制了。这条巷子,她曾经和人打过架,当然最后是阿年来救场;这家店,是她最喜欢的,有永宁特色的姜汁调蛋,还有她喜欢的红糖黄酒煮田蟹……
穿过热闹的街道,她终于到了那扇门前。
那扇她连梦见也觉得感动的热泪盈眶的大门,承载了她多少童年的美好和哀伤,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眷恋。
她迫不及待地推开那扇门,雀跃地欢呼着冲了进去。
然后梦醒了。
“阿年,这里是哪?”
“傻瓜,我们明天上路,这里还是上海。”
扬波一边说,一边给她倒一杯玫瑰红茶,好缓解早起喉咙的干渴。他还笑呢,以为她不过是睡迷糊了。但是他转过头来,想要递给她茶的一瞬间,只看一眼她的脸色便觉察到不好。
“榴榴,你不舒服?还是……”
想起永宁了。
扬波甚至于不忍心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她脸上的失落却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她又想起永宁了。
那个叫她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个被称作是家的港湾。
扬波握着那杯茶,太过用力,乃至将那漂亮的来自大洋彼岸的碧玉细炻器弄碎了。热茶洒了一地,然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和热度。
他的心若如进了万年的冰窖一般,冻得失去了跳跃的冲动。
“我的天,阿年,你的手都烫红了,药膏、药膏,不对,应是冷水。冰块!”庄叔颐抓起他的手,手足无措。
“没事。我自己来吧。榴榴帮我找万金油就好了。”扬波自己去寻找冷水冷敷,趁机将自己那可怕的表情彻底藏起来。
他不该这样。他应该告诉她。永宁的郝军长已经下台了,北伐的军队已经到了上海,永宁再怎么小,也不会被忽视略过。
可是不管扬波对自己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他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还是不愿意回去。或者说他还是不愿意叫榴榴回去。
那是她的永宁,不是他的。
“阿年,哪一个?多大的瓶子,或者说什么颜色的标签?”庄叔颐在一堆的瓶瓶罐罐里彻底迷糊了。她找不到。
“上面有一只老虎的。”扬波将自己的手放进冷水里。水面上同一时刻,还浮现出他那张看了就叫人厌恶的嘴脸。
他真不是个东西。他这样的人渣能得到她的爱,简直是几辈子烧香得来的,大概也把他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赌在了这里吧。否则哪有这般奇迹似的现在。
她将他视若英雄神明,他却做尽了卑鄙无耻的事情。他欺骗了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他好似已经习惯了拿谎言去敷衍她。
可是连他这样没有心肺的人,也觉得真话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不想要她回去。这才是真话。
她想回家,想回永宁,想得连在梦中都泪流不止。可他明明知道可以回去了,却偏偏不肯告诉她。他根本不值得被她那样爱。但是他真的做不到,放她回去。
也许她说的没错。他只是想要独占她,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囚禁在笼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他才能安心。
她心里的爱实在太多了。她爱父母,爱家族,爱永宁,爱正义……他算老几呢?在那些东西面前,他什么也算不上。
而且他敢肯定,只要她的父母、她的家族,只要那些东西需要她,她都会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她就是那天真无私到无可救药的傻子。
就像那一天,为了救她的母亲,她选择将那柄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不假思索。对她来说,自己的命,总是轻如鸿毛。
可是对于他来说,不是这样的。即便这世上有一座泰山,也绝不可能重过她在他心中的份量。将全世界加在一起,也不足她的万万分之一。
他已经不敢再回想,那一日,她的胸膛上插着匕首,躺在血泊之中,脸上没有一丝生气的画面了。
她那么的坚决,那么的果断,他连阻止也来不及。若是那一天,没有那个姓程的混蛋医生,那柄匕首再多刺进去半分,她会不会真的死在那里。
他不敢想。
“阿年,你好点了吗?”庄叔颐一脸担忧地问。
扬波望着她的脸,笑了起来。“好多了。现在榴榴,帮我涂万金油吧。等下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庄叔颐捧着他的手,小心地挖了一堆的药膏,用指头轻柔地抹在了他的手背上,还一边用嘴对着吹气,生怕他疼。“疼吗?呼呼~”
“疼。”扬波说出这个字,就看到她的眉头都搅在一起了,很是有趣。然后他将手伸到她嘴边。“榴榴,你帮我吹吹,再吹吹就不疼了。”
“恩。呼呼~”庄叔颐立即鼓起嘴用力地吹了起来。
“对了,阿年,我们要去哪?”
“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