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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初入府那几日,曾见过七姨太几面。她话不多,平日里冷若冰霜的,仿佛冰雕玉琢的一个冷美人。此后,她便搬去古刹庵堂去清修礼佛,再没有回府。任是府里繁华热闹,及至后来府里风起云涌的变幻,都似同她不相干,便是六姨太发丧,她都托病未曾回府。如今,怕因是佳丽之死,她才回来,毕竟佳丽昔日在府里虽然任性猖狂,却是颇惹人怜爱的。
“冰绡!”我责怪道,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多少人的眼睛望着突然身份显贵的我,何必再授人口实,添些诟病呢?
“这两个蹄子,平日里争月钱怕从来不会疏漏的,如何的数个灶眼就错了。”冰绡骂着,又将一盏银耳马蹄羹端来说,“可巧回来时,遇到二姨太,她刚烧好的马蹄羹,吩咐给小姐你送来一碗尝鲜。二姨太就是和善呢。”冰绡夸赞道。
灶眼数错?三列二行,三行二列?我猛然眼前灵光一现,急得吩咐冰绡出去备晚膳,就直奔去书案,拾起那张纸对了光亮处仔细的辨看。行,列,横竖的小道子,全是那些奇怪的数字。我忙低头翻出那日掉出这张纸的那本书《再生缘》,试着去按照页数、行、列的顺序查找,果然发现了名堂。
书页上赫然显现,那第一个字是“据”,第二字是“悉”。我的心提起,果然奥秘就在此处。两个貌似毫不相关的字拼起来是个词,还是个开篇语,我迫不及待地继续向下查,待对过几个字后,惊讶的发现是“据悉三月初三”六个字。
我心头一惊,冷汗涔然,果然,这封暗语内藏的信中大有名堂。
竟然有如此诡异之事,难道佳丽她果然是革命党?可她一个衣食无忧天真浪漫的女孩子,如何要卷入这场男人世界的风云?
佳丽已逝,我无法从她口中得出只言片语。唯有这猜谜般的书页,是九泉之下的她留给我的哑谜,也是最终的遗言。
我捧起那本书,眸光逗留时,又惊得发现这本书很是奇怪,似是被改装过。这书皮和前些章节委实是《再生缘》不错,只是中间夹杂的许多页,都是不成文不成段的文字,就对出了这些暗码般的文字。
眼前一阵惊喜,随后是怅然凄楚,佳丽佳丽,你这是为的什么?我忙向下再去查看,正在聚精会神的将一个个字注在一张雪浪笺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我慌得一把将那张纸攒做一团塞去袖笼中,将那本书压在别的书下,一切动作不过在瞬息间,门已开了。
“大白日的,妹妹如何要紧闭房门?”五姨太摇着纨扇盈盈而入,风华依旧,从容含笑,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我亦徐徐起身,定定惊魂,淡淡地回以一笑说:“才窗外的雨打得树叶似鬼哭,听得我揪心,便关了门窗。”
她却咯咯一笑四下看看调笑般说:“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妹妹怕得什么?”
她靠近我,伸手就来翻我桌上的书籍,好在那上面盖住的两本是我自己存的《影梅庵忆语》《陶庵梦忆》,想来她也翻不出什么。
我冷冷一笑道:“我自然不必怕的。横竖冤有头,债有主,佳丽妹妹地下有知,定然化作厉鬼也会报仇雪恨的。”
她的面色一凛,笑容散去,又徐徐堆出那份从容。
我又叹息一声:“大太太说,人鬼殊途,那是要在鬼魂心无牵挂时才可。佳丽妹妹岂是那忍气吞声的?金舅爷欺负她,她都不依不饶,如今有人害她性命,唉……”我含笑扫她一眼笑意更胜道:“听老爷说,这园子里十年前曾经闹鬼,因此上西楼都关了。如今这园子里冤魂无数,怕日后难得消停了。”
她却极力安定着心神轻摇纨扇说:“说得是呢,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吧?”
她面色虽极淡然,但我清楚的看到她摇扇的手在颤抖。她手上沾染鲜血无数,午夜梦回时,又怎能不怕?
我正心下生出些淡淡的欣喜,仿佛旗开得胜,却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传来,小厮来旺的喊声:“八奶奶可在房里?老爷传奶奶去问话呢。”
这话听来来者不善,我心一沉,再去看一旁的五姨太,她却神色悠悠的看不出丝毫破绽。
我心知是她又在暗中捣鬼,可是也不知此番又是何招数。
我起身,却见她毫无离去之意,就婉转地轻噫一声道:“致深就是如此,平日看似刚硬,失意时,偏偏这么磨人,片刻不让人清闲。”
我望她一眼,一笑,见她也在沉吟望我。我幽幽地望着她的眸光道:“姐姐请先行一步,妹妹去更衣就去。”
她见我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也只得敛衽起身,余光在我桌案上那叠书上深深落了一眼,我不觉心头一紧。
我淡然一笑,待她走远,我将那桌上的书略作整理,只留了浮头两本。
临行,我吩咐尺素看好屋子,带了冰绡向致深的书房而去。
书房内清幽,只是那沉闷清冷的气氛如坟墓一般,步入书房,我都觉得周身一阵阴风飕骨。刚要向他问安,便听到致深的一声喝问:“你如何私匿了佳丽的书籍?”
我惊得一个寒战,寻声望去,见他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玉雕般的白玉兰,也不看我。
他声音含怒,我心下更是紧张,原来寻我来是为了这个。莫不是致深察觉了什么?是真的在怪我私匿了佳丽的东西,还是他也惊觉佳丽与革命党一事并非那么简单?
我转念一想,不由五姨太那雍容的笑靥浮现在我眼前,眸光里都含了几分挑衅般笑望我。
我灵机一动,鼻头一翕,哀婉地哽咽道:“澜儿是藏匿了妹妹的一些玩儿的用的穿的,其中也有些妹妹生前翻看的书籍……”流露出无尽的眷恋伤感。
他倏然回身,眉头紧拧,疑惑不解,似在无声的逼问:“为什么?”
我不知五姨太如何用她那翻云覆雨手从中挑拨,但我心中自有乾坤,我未语先垂泪,嘤嘤道:“佳丽妹妹生前,同漪澜最是交好,她待我胜似亲姊妹一般。如今她去了,澜儿这心里如刀割般难受,懊恼那日在酒楼,为何不多滞留片刻,竟然疏忽了佳丽也去过那里……”
我手中鲛绡轻沾泪眼,深吸一口气叹道:“澜儿在依着佳丽妹妹别院屋子的摆设,在府里也为致深留一处念想,有妹妹平日的用物纸砚书籍,香囊斗帐。日后待致深你想念起佳丽妹妹,也可去坐坐。总比如此付之一炬,长埋地下,就什么都没了。”
书房中是一片寂静,只有我低低的啜泣声。
他将信将疑地问:“只是,那日在佳丽坟前,你不是将佳丽的书籍尽烧了吗?”
我点头道:“那些书,不过是澜儿一本本的为佳丽妹妹挑拣的,逢了漪澜有存书一模一样的,就换了自己的捎给地下的佳丽,若是没有的,就差人去书摊置办了来。总之也不能让妹妹在地下闷烦才是。”
我一番话半真半假,娓娓道来,不露什么破绽。致深走近我,那一双眸光神岁末岑。他托起我的下颌,逼着我同他直视,打量我一双含泪的眸子叹息道:“还是澜儿心细,想得周全。”
他口中虽如此说,我却分明觉察出他那幽深眸光后的隐隐揣测。阴晴不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两人对视片刻,他松了手,摆了摆手让我下去。
回到水心斋书房,尺素就迎上来道:“八奶奶,才八奶奶才走,五姨太就去而复返了。”
“是吗?”我随口问,侧头揉揉发酸的脖颈,问一句:“她可是说因何返回?”
尺素一脸懵懂道:“五姨太她说来借几本书,说是同八奶奶说好的,不容分说就取走了。”
我淡淡一笑,再去看我摆在书案上的那些书果然不见了。好在我早有提防,她拿去的不过是些我平日的闲书,真正要紧的还在我这里。
只是她竟然变得越发嚣张,我也须得处处提防,行事滴水不漏才是。
昔日因思念佳丽妹妹,我将佳丽小院的一间厢房收拾干净,吩咐人将别院的桌椅床榻搬来。空对满院桌椅,伊人已去,生者也只能独自伤怀。
佳丽的房间只用了一日功夫就布置停当,致深立在屋中百感交集,思念无限。他摆摆手对我说:“我想自己静静。”
我告辞而出,泪光盈盈中,墙头恰有一只桃花开得正盛,春风含笑,仿佛佳丽妹妹那灿烂的笑脸。
回身时,忽然惊得一个寒站,恰见五姨太慧巧不知何时立在我身后,只淡笑了望着我,仿佛窥出我无限的心计一般说:“妹妹果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难怪老佛爷宠爱。不过这猫总捉不到老鼠,靠这点雕虫小技,终难保全自身的。”
她轻盈地向求缺斋而去,想是听到我同致深的对话?我心里如横了异物,总是很堵噎,转身回去。
暗语书信无法破解,终究是久悬心头的一桩事儿。
我吩咐冰绡将窗幔放下,自己闭门不出,挑灯夜战,将那一字字一行行,仔细的核对。整整一夜,我的心越悬越紧,看着那破解后的文字竟然逐渐连成一封密函。我一字一字地看,生怕遗漏了任何信息。那信中的内容是说,三月初三,广州派来的专员同京城狮子派来的大员在蕙馨楼集会,但据悉此事已被老妖怪的人得知,请速速通知撤离,并务必力保同仁们的安全。
我拈着这张纸,渐渐的手中颤抖,难道,那日佳丽妹妹是得到了这张密令,才匆忙赶去酒楼阻止京城派来的人?
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有机会接触到这些龙蛇混杂的人?这字条何时得到?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一脸天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竟同讳莫如深的革命党有着联系。
我仔细地看着,发现结尾处仍有四字不成其意-“金石见乐”。
“金石见乐”?这是什么意思?是署名?或是别号?我不解其意,怕是下这指令之人的字号?
猛然间我一惊,金乐,可不恰是一个“铄”字?
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