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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天,丁香未绽,绿柳才抽。暗灰色的天空上飘起濛濛细雨,雨中裹着细碎的冰碴,随了寒凉的春风打在面上,方知春寒料峭。远远望去,万物皆在细雨中,迷蒙一片,不辨西东。
因怕雨地路滑,九门提督衙门已经派兵代为将我们的货物提前送走装船南下,直待我们步出东盛门,便有文武百官在城门外恭候送行,自此我们便要一路取道通济渠漕运码头,南下江南回兴樊去。
车轮滚滚行在街衢上,沿街商贾不出,万门闭户。通往东盛门的大道因周总督出京而禁行,沿途把守的九门提督府的卫卒各个神色肃穆,如雕像一般肃立不动。
待我们的车马行过,一阵阵地动山摇的呼声:“恭送大帅出京。”,“恭送郡主千岁出京。”,呼声此起彼伏,震慑人心,透出一股威风八面,气派非凡。
车马从头望不见队尾,一路迤逦前行,车轮辘辘,嘎吱吱的响彻耳边。冰绡丝毫不觉其烦,反是不住地偷偷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窥去,咂舌不止。
她挽住我的手欣喜道:“小姐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如今小姐身份不同了,可是太后御封的郡主,看回到周府,谁个敢再欺辱小姐你。”
她眼中噙着苦尽甘来的欣喜,我却丝毫不觉得快意,反而心口上更似堵了巨石一般,不知是福是祸。
“哼,”冰绡轻笑,挽住我的臂,亲热地贴在我肩头如数家珍般拈指悉数:“如今小姐贵为郡主,有此封号品位,更有岁俸,莫说五姨太要居于小姐裙下,便是如今同大太太都平起平坐了。可笑当初六姨太,还翘首以待借生子讨个诰封,同大夫人平肩呢……”
“冰绡!”我嗔怪道,祸从口出,固然我如今风光,却不能不有所顾忌的。但她说得不错,昔日风光无限的五姨太,可不就是因为太后为娘家靠山而在周府地位非凡吗?如今我在太后面前的恩宠更盛于她,只怕多少也同致深的宠爱分不开吧。
心下里那点子隐隐的扬眉吐气,转瞬又变作了隐隐的担忧。仿佛刚从尸横遍野的血肉堆里爬出来见了惨淡阳光,却又担忧着后日的阴霾。
车马颠簸中,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东摇西晃,心底里那点难以告人的心思就更是渐渐齐涌心头,那尘世间的纷扰,无休止的争斗,莫不是这困扰就果然难免吗?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我不杀人,就必被人诛。生死角逐场上,又哪有对错可言?只是如今人一出宫,再也寻不回昔日纯真无它的谢漪澜,我这身殊荣和如今不凡的身份,不知要遭来多少妒忌和争端?只怕日后此身更是撇不清了。
只是致深,我今生里守候的那个男人,同他并肩站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才发觉他的坚韧与不易。仿佛披了一身厚厚沉冰的外壳渐渐融化,露出那颗赤子之心,令我怦然心动。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致深何时教的那只八哥儿背下的这句誓言我竟不知晓,只是那相思之痛,何止镌刻入骨?自那几经生死后,我九死一生逃回家门,扑入他怀中那刻,我便认定他是我今生依靠的男人。但恍惚一瞬间,我的心一颤,越发担忧他要同我失之交臂。我是他的“枕边人”,是太后安插在他身边的枕边人。太后的告诫时时令我警醒,我那远在扬州故里中那皓首年迈的父母,我岂忍他们风烛残年再受颠沛涂炭。
满面春色,写尽伤怀,一帘烟雨,不见前路。
心神不定间,忽然车停了,传来致深的声音:“车马前行,在城门等候,本帅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
我心下一阵好奇,却不十分奇怪,自从入宫以来,我们两人的关系日渐微妙。这些日子致深独来独往,行踪不定,他不多说,我不多问,生怕令他疑心。
慧巧的声音含了几分忧愁问:“爷这又是去哪里?文武百官都齐聚城门为你送行呢。”
她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担忧。若非知道慧巧的底细,我真要深感她是致深的贤内助,处处提点照料他无微不至。
轿外传来裨将的劝告声:“大帅,怕是不妥吧?百官都在城外恭候送行。”
“让他们候着就是!”轻率的一句话,满是傲慢任性,少年意气一般打马扬鞭扬长而去。
五姨太慧巧却撩开我的车帘,她望我一眼,恬静的面颊上也添了几分忧色,眉梢紧颦,不容分说的挤进我车内,吩咐车夫道:“快!承运门外,快马加鞭赶上老爷!”
冰绡知趣的下车,慧巧忧心忡忡地执着我的手说:“如今只有妹妹能去劝劝老爷回头了。”
我尚不明究竟,长长一声马嘶,已是身子一晃,车轮挪动,只在这瞬间,忽然又是跻身窜入一人说:“我也去。”
佳丽!她扬起娇俏精致的下颌,眉眼张扬如她哥哥一般模样,一身西洋女子的长裙如喇叭花一样的展开。她一敛裙摆便挤进车中,收起小洋伞,不容分说的跻身坐在我身旁。慧巧也无暇同她争辩什么,吩咐车夫打马去追。
咴咴一声马嘶,马蹄声疾,奔驰如飞,马车颠簸在大道上,我紧紧地扶住车上的横栏,颠簸中身子几次被抛起落下。
不知所措的佳丽同我紧紧拥去一处,诧异地问慧巧:“你确认大哥哥是去了承运门?”
慧巧愁眉不展,暗自叹息一句:“他还嫌脖子上架得刀不够多!”
慧巧一句话,我同佳丽都沉默了。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京城无日不风波,他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处生出事端。
“哎呀,哥哥可是忘记了什么东西,这会子都该出城了,跑去承运门做什么呀?”佳丽焦急道。看来知道致深行踪的只有慧巧了。
车子兜兜转转绕过集市,奔过巷子,沿着城墙根儿北去,不知行了多时,直奔出了承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