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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瑞川县城十年,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老街、旧巷、瑞水、远山……这一切仍然不改昔日模样。只有城外东、西两头,在十年之后增添了新的景观,瑞川县城容量增大了不少。西门外新修了不少商业门店和机关单位,东门修建了县中学。舒远一走进瑞川县城,心中就生出许多感慨。“流水声中治县事,寒山影里见人家。”这是清朝时期一位县令写的两句诗,后来被新中国第一任县长于修亮装裱贴在了办公室里。这两句诗十分形象地描摹出了小瑞川县城的清净与幽雅。在这样的环境里治理县事,该是心怀淡泊之心,宁静而致远的。如今,老县长于修亮也调走了,新任的县长她也不太熟悉,所以关于旧谈往事她也不想多说。
舒远从陕甘宁学习三年归来,就在专署组建的一个临时机构——“五反”运动办公室打勤杂,虽然不是很忙,但是要蹲班。时光如水,在那里一晃就是两年,随后她便被任命为专署的民政局长。这次来县里,表面是来了解双庙受灾情况,其实在她内心隐秘处,另外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来看看林中秋。就在前两天,她翻看省报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篇报道,标题很醒目:为了这群羊 我献出一切也心甘——改 造 剥 削 者 合 作 社 显 威 力旁边还有一副插图,一个老头怀里抱着一只绵羊。文章的内容说,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剥削阶级的代表林中秋加入了合作社,成为社会主义大集体的一员。他每天迎着朝霞赶着羊群上山,披着晚霞又赶着羊群回家,精心放牧着集体的羊群。他虚心地向有经验的老放牧员请教科学的放羊方法,刻苦钻研防治羊病的医术,他刚开始放羊时,这群羊只有三百三十只,经过两年,增加到五百四十只,成羊没有损失过一只,羊羔保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看完报道,舒远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林中秋啊林中秋,这十年,她一直在记挂着他,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去牵挂他。在风起云涌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她为他担心,为他祈祷,同时她也坚信他的顽强与坚韧。她曾几次萌生出去看他的念头,又几次被自己的理智强压下去。她知道,自己在“五反”运动办公室干着打击贪污腐败、纯洁干部队伍的工作,如果去亲近一个地主,不仅不会给身处逆境的林中秋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给自己、也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所以,舒远强忍住挂念,在暗暗地等待着时机。
就在舒远意外看到报道的同时,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老仲写来的,信里老仲除了全面真实地告诉她自己目前的困境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他这个右派要与她坚决划清界限,立即办理离婚手续,并说,她如果不同意,他就畏罪自杀。老仲的信深深刺痛了她的心,看了老仲的信,舒远心里很矛盾,老仲没有错,她相信他,但是她如果确认他没有错,她就不能答应和他离婚,如果和他一离婚,这种行为就证明自己已经承认了他就是右派分子。
老仲在信里说,“作为副县长,我主抓秋季粮食征购工作。省委按去年大丰收的标准征购,凌县粮食显然不够,只好连农民的口粮、种子粮都交了征购。秋收刚完,很多地方群众就没饭吃了,开始出现了逃荒要饭的现象。很多食堂开不了伙,群众无奈,就在家里煮红薯叶、野菜充饥。干部发现后把他们的锅给砸了,群众就外出逃荒。县委认为这是破坏大跃进,就在各路口设岗拦堵群众,不准外逃。当时县委不仅没有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反而认为是有人将粮食瞒藏起来了,于是召开县委扩大会议,让我挂帅,开展反瞒产运动。我觉得再不讲就对不起我的良心了,于是就在会上谈了我的看法,并提出我们共产党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实事求是,虽然这次省委扩大会议是反右的,但不能因为怕反右就不实事求是。事实是,一些生产队的群众确实已经没有粮食,仅吃点红薯、野菜等,不少群众脸上已开始浮肿,这说明征购已透底。至于瞒产嘛,也可能有,但是当前急需安排好群众生活问题,然后有什么问题再去解决什么问题。我说完后,会场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见大家都是了解情况的,只是不敢说实话而己。然而最后,县委书记带有结论性地说,你老仲每次下乡,回来都向我说消极方面的问题,对小麦亩产三千斤和七千斤你不相信,对下边报的大办钢铁的数字也不相信,这不是右倾又是什么?我劝你要老实检查,从现在起,你也不要工作了。正好县委扩大会议按省委意图要各地找右倾典型,展开批斗。我就这样被撤销了副县长的职务,开始召开大、小会议批斗我……”
老仲的信写得很长,字里行间满是激愤。舒远能看出这些年老仲一直在学习,他的文字表达水平和思想觉悟都提高了一个新水平,老仲其实是个很合格的党员领导干部。在信里,老仲除了告诉他的情况,还给他讲了一些双庙死人的事,他说,在批斗他的过程中,也正是周边地区饿死人最严重的时期。有一次孙抓处来凌县办事,我问了他一些情况。他说他刚回家埋了爹,前不久刚埋了堂兄,我问怎么半个月内两人就去世了。他说是流行病,我看他含糊其辞,就说:事到如今,你对我还不敢说句实话,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时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才说出都是没有吃的饿死的。听后我也难过得掉了眼泪。接着我又追问:你们村饿死多少人?他说光知道他们村西头就饿死九个,事后我了解到县委始终不敢承认是饿死的,全县统一口径都说是因流行病而死的,县委有一个干部看到饿死人的严重问题,就给省委写信反映情况,结果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
老仲的信让舒远心情很沉重。她决定把这信作为一封群众来信来处理,私事公办,这就直接促成了她的双庙之行。
到了县上,舒远原计划在县里不做停留,马上去双庙。舒远已经正式提出了,县委书记挽留了几句,但是看到她态度很坚决,就给民政科长挤眼睛,意思是赶快去双庙乡做准备!
然而,让舒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仲这时候出现了。舒远看到老仲,心里很不是滋味,老仲彻底老了,满脸的皱纹更加细密,头发完全花白,脊背也弓得厉害,整个人走起路来蹒蹒跚跚。舒远看到他吃惊不小。她给县上人介绍说,这位是凌县的一名干部,给她写信反映过情况,她想单独跟他谈谈。县上领导听到这话只好暂时回避了。
“老仲,你怎么会来?”
“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知道我会来?你怎么会知道?县里都不清楚啊?”
“别忘了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我还是很了解的。不过我已经等了你九天了,我知道你会来,但是不能确定你哪天来?所以我只有等。”
舒远黯然伤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书眉,我的信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天我们就去把那事办了,我是说到做到,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活着与死了也差不多!”看来老仲为了和她离婚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舒远知道今天这事必须得办了。所以,她只好在瑞川县城逗留了一天,和老仲去了城关政府办理了离婚手续。出了城关政府大门,舒远感叹,两个人的关系就那么一个章便什么都没有了吗?难道两个人的关系就如此简单?她由此想到了她和林中秋,他和她,一个章能解决问题吗?就是没有章,她对他的牵挂一样深切,一样入心入肺。看着老仲心满意足地蹒跚远去,舒远忍不住双眼潮湿。
放下了自己的私事,县委要给舒远开小灶,被舒远拒绝了,她带头闯进了机关食堂,她看到大家吃的秋田面加浆水,菜呢只有一小碟腌萝卜。她就坚持和大家一起用餐。吃完饭,县委书记说休息休息,并且给她在招待所里专门铺了山羊毛毡。舒远说,“不住了,我的任务是基层,不是县里,麻烦安排一下,我马上去双庙。”县委有一辆带帆布棚子的马车,是头头脑脑出行专用的,但是最多只能乘坐三人。舒远坚持只要民政科长一人陪她前往。
舒远在民政科长的陪同下涉过瑞河抵达双庙。
这时候,乡政府已经改为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了,孙拉处辞职后不久,乡政府就改成了乡人民委员会,紧接着乡社合一,改成了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村叫高级合作社,自然村叫初级合作社。所以,乡长也就不存在了,一律称主任。当他们走进乡政府的时候,原陶副乡长现在的陶主任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舒远左右看看,问,怎么不见孙乡长?陶主任说,老孙辞职不干了。这时候小关过来,说,舒局长你好,我认识你哩。
“哦,这是我们新任的关副主任。”
舒远想了起来,她原来是孙拉处的文书,“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小关你好!老孙他,为啥辞职啊?”
关副主任刚要说话,陶主任说,“家里离不开,他父亲一去世,家里没人经管。”
舒远点点头说,“我想见见他,解放前我们就在一起工作,老战友了!”
“没问题没问题。”
嘴上说没问题,好大功夫,孙拉处才被叫来,而且叫来后陶主任和民政科长都守在一旁,显然他们为她的双庙之行做了周密部署,她要见谁,怎么见,被见者要说什么话事先都有安排。
舒远面对孙拉处,感到好几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俩,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我们不是特务,解放前我和孙拉处就在一起干地下党工作,难道我们谈点私人事都不行吗?”
“对,舒局长是我的老上级。老陶,小关,还有县上的这位领导,你们放心吧,我现在虽然是个老农民,但也是干下乡长的,政治觉悟高着呢,我会支持你们工作的,不该说的话我不会说的,请几位领导尽管放心好了。”
陶主任和县民政科长见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互相瞅了瞅,讪讪地说,“舒局长,不好意思了,那你们聊会儿。”
“请便吧!”舒远冷冷地说。
陶主任和县民政科长说完就先出去了,关副主任泡了一杯茶,放在他们跟前,对孙拉处说,“孙乡长,完了留下来,在乡上吃饭吧。”
孙拉处说,“不是乡长,不是乡长,饭嘛,你们别管了,我回去吃,你老嫂子给我做下着呢。”
他们都走后,孙拉处一把拉住了舒远的手,“你可来了!”
“难道你一直在等我?”舒远很奇怪。
“不是我等你,是有人等你。”孙拉处挤挤眼睛小声说。
舒远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脸上泛出了作为一个女人这时候该有的特征,“别嬉皮笑脸的,正经点。”然后又同样小声问,“他,咋样?还好吗?”
“不错,挺好的。他可不是个一般人,刚强着呢。下午我就带你去。”孙拉处抿了一口茶,指指门外说,“不过你可要给他们把理由找好了。”
“你放心,我有办法。”舒远早就有了主意。
“对了,老仲的事你知道吗?”孙拉处想起了孙抓处写的那个通报。
“恩,知道,他给我写了信。”舒远说,“我们刚刚办理了离婚,他逼我离,以死相逼。”
“老仲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右派右到哪了?”孙拉处至今没有想通。
“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而已。”舒远无奈地摇摇头。
“死人的事,他们安顿我了,不让给你说,县里有人写信给省委,被转回地委让严肃处理,结果有的被逮捕法办了,有的党员被开除了党籍。双庙有个农民找医生看病,医生说这个病好治,有两碗粥就好了,结果将这个医生也逮捕法办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舒远也怕给孙拉处带来麻烦,就打断了他的话。
饭是在乡政府的食堂吃的,舒远硬是把孙拉处给叫来了。桌上摆上了三菜一汤:炒芹菜,拌萝卜和腌白菜,外加一碗番薯汤。主食呢,则是两干一稀:几个高粱面方方,几个黑窝头,外加一碗稀粥。这等丰盛的饭只有来了重要客人食堂才能做,平时可是简约得很,大多数时间只有高粱面方方和一点稀稀的菜汤。坐到饭桌前,舒远拿出了一斤粮票,六角钱,并把它们分成了两个半斤,两个三角,放在饭桌上说,“这是我和老孙的伙食费,其他人的你们自己看吧,我可就不管了。”她的话一说出,在座陪同的公社管理委员会的两个主任、县上来的那个科长便都开始翻自己的衣兜。
大家纷纷掏出了粮票和钱,学着舒远的样子把它们放在了饭桌上,叫管后勤的乡干部来收走之后,除了孙拉处,便一个个地抢着说一些恭维舒远的拍马溜须话。舒远说,我在专署搞过“五反”运动,干部下乡的规矩她懂。随后大家开始吃饭。席间,舒远拿出了那期省报,让在座的一一传阅,她说,“这份报纸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这是报道的咱双庙一个叫林中秋的四类分子,不简单啊!”
陶主任看了看报纸,马上说,“知道知道,这林中秋从前是双庙最大的地主,土改以来一贯表现比较好,前年,经本人申请自评,群众大会讨论,逐级审查,吸收到农业生产合作社了,现在给他订立了劳动立功赎罪计划,实行社管训,队考核,人人监督,林中秋在社会主义的改造下,转变很大呀!”
舒远听他介绍完情况,望了一圈大家,拿出了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说,“我倒想去见识一下,看看报纸是不是夸大其词了?毛主席说得好,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嘛,如果真是那样,你们合作社改造地主分子的先进经验可以在全区推广。”
“好好,他吃住都在山上,吃完饭了我们带你去看他吧。”
“就不劳几位了,又不是去参观,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最近公社那么多工作任务,不要老围着我转了,就让老孙给我带个路就行了。”舒远不容置喙。
孙拉处私下里向小关主任从食堂里弄出了几个窝头和一碗番薯汤。然后他提着罐子,揣着窝头领着舒远爬上了山。
上到半山腰,他指着一棵槐树下一个简陋的窝棚说:“看!那就是林中秋的住处,原来住在庙里,后来公社把庙变成了农具仓库,他就在那里搭了个棚子,不过是夏天,住窝棚凉快得多。在庙里的时候,冬季地冻天寒,他就裹着油光光的黑棉袄,盖着小簸萁睡。”
舒远发现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这就是五龙山的飞鹰崖,四十年前,他和她就是在这里分开的。碎娃他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的,看着这熟悉的地方,那一幕历历在目。“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碎娃拿着她递给的那条红丝绦,将它挂在脖子上,攀着树木往下滑去。他把窝棚搭在这里,就是搭在了甜蜜的回忆和深深地怀念里。
舒远走过去,一推门,门是开着的,里面黑乎乎地,没有人,一块木板用几块土坯垫起来,上面铺满了麦草,看来是床了。孙拉处说:“一定是去放羊了,我们等等。”说着把罐子和窝头放在窝棚里的木板上。舒远把木椽钉成的门开到最大,尽可能让更多的阳光进来。
从窝棚里钻出来,舒远站在门口,她觉得从心灵到全身都一下子轻松自由了许多,这两天被几个人拥前拥后,她觉得很不自在。此时已是日影西斜,她看到太阳越过漠漠田畴,沉落在沟谷那边一脉青山的后边。金色的晚霞燃烧着,燃烧着半个西天,燃烧着连接天与地的隐隐青山。此时此刻,天地似乎分不出来了。晚霞移动着,爬上了老树斑驳的叶子。
一个女人孑然立在一座简陋残破的窝棚前面,她再怎么强大,也只能衬托出她的单薄、她的无依以及她的惹人怜惜。
不大功夫,山沟那边隐隐走来一个人,他的背弓着,腿有点蹒跚。他的背上斜插着一根放羊鞭子。高大的槐树恰好映在她的视线与晚霞之中,微风轻抚着树的叶子。她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他的髯髯胡须完全被晚霞抹上了金黄色,像一幅油画里的人物,从而使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沧桑与荒芜。是他,林中秋!
当林中秋在她的注视里走到树跟前时,她发现他倏地僵在了那里。
她看到他的嘴角抽搐着。
他看到她的眼里滚动着一些晶亮的东西。
“书眉吗?”他的嗓音真的浑浊了,他真的老了。
“碎娃!”她真的是书眉,看看她的眼睛,她却像还是从前的那样。
“……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谁在唱?书眉的嘴角动了动,她没有唱。碎娃的眼睛已深深地闭上了。他们都没有唱,这歌声飘散在他们的头顶,飘散在他们的心中,飘散在冥冥之中,成为联结他们的一种因缘。他拉住了书眉的右手,书眉感到他的手发烫、甚至在微微地抖动。
书眉看到了从前的碎娃,还是那件敞着怀的汗褂子,还是那高挽着裤腿的大裆裤子,还是那永远粘着泥土的脚板……“碎娃,你还是那个放羊娃,我梦中的放羊娃……”
“不,老了,走不动了……”
“还真是,胡子长了,白了,背也弯了!……”
“杏子吃不成了,烧玉米棒也啃不动了……”
“嗳,你等着,我给你端吃的去!”书眉从窝棚里进去,把那几个窝头和一碗菠菜汤端出来,“快点吃吧,这窝头不是很硬,你咬得动。”
碎娃瞅了瞅她,蹴在地上,抓起一个窝头吃起来。他吃得很香,一会儿就把一个消灭了。然后他端起菜汤,喝了一口。书眉默默地看着他,一阵心酸,她也蹴下来,从他的背上把羊鞭子轻轻地取了下来。碎娃抬起头,把碗递过来,“你喝?”书眉用手挡住,“我喝过了,我看着你喝。”碎娃真的饿极了,他不歇气得把四个窝头全部吃完,把汤喝干,连碗边上粘的菜叶子都舔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熟悉的五龙山上,他们两个都有一种时光迅速倒流的感觉。四十年过去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们完全回到了初识的时候。他破衣烂衫,坐在草地,身边有一群羊。她举止优雅,穿戴整齐,脖颈洁白。
“我知道你要来。”碎娃突然咧嘴笑了。这笑分明就是少年时的碎娃纯真无邪的笑。“你猜我昨天去哪儿了?我上五龙山了,还摔了一跤,顺台阶上滚了下来,嘿嘿!……我找见了了痕师傅,他说放羊娃倒底还是放羊娃。书眉,我一直感到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梦才醒过来了。”
“碎娃,跟我走吧。我们去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离开这纷扰的环境,过我们安宁的日子,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了。““别说耍话!我跟你去做什么?……你这样想很危险,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因为你我才顽强地活了下来,希望真是个好东西,他会让任何软弱的生命强大起来,每当艰难的时候,你的话就响在了我的耳边,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还有连文,我们还有雨晴,我们一定要团聚。今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我还想听你说,天塌下来好。这么多年,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大喊,天塌下来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几时?碎娃,振作起来,等我回来,等雨晴回来!”
“碎娃,你不想想,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给人放羊?五百多只啊!你不要命了?”
“五百多只?哪里有那么多,刚开始有一百只,最近天旱,又死了不少。”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你都上了报了,和毛主席的名字排在一起,嗳,报上可是说你给集体放了五百多只羊呢?……我带了报纸,我给你念念。”
碎娃凝望着晚霞在逐渐地褪色,夜幕悄悄地从天边拉起,一切开始显出一种庄严、肃穆来。书眉的声音在夜风中传递着,“……‘为了这群羊,我就是献出一切也心甘情愿’,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为了让羊吃到好草,他不知翻了多少山,走了多少路;为了让羊安好无恙,他不知有多少次被暴雨湿透,被冰雹打得浑身起了疙瘩。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羊群在五马沟里吃着肥美的水草。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紧接着乌云翻滚而来,雷鸣电闪,雨如倾盆,羊群被惊散了。冯老汉知道这雨过后山洪马上就会到来,不尽快地把羊群赶到安全地方,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不顾狂风暴雨,以老态之身扑上去抢拦惊羊。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当他把羊刚刚赶上山坡时,山沟里已流下来齐腰深的洪水。这时发现三只羊被卷进了洪水,冯老汉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水大流急,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洪水冲倒,可他一次又一次地挺立起来。经过一个小时与洪水搏斗,终于把羊抱到了山坡上,他还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羊的身上。当队长和社员们赶来时,羊都已安闲地吃着草。他们看到冯老汉满身划破了,全是血口子……天黑了,看不清了,后面还有好多呢。”
“除了抢救羊是真的,别的都是你们制造的‘卫星’。”
“……碎娃,我给你看个东西,你一定想不到。”书眉的脸上爬上一种喜悦之情,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信封边上是一些红蓝相间的竖道边框,下面写着四个字“香港内详”。书眉打开信封,从里面又拽出个信封。
“这什么信?怎么信封套信封啊?”碎娃端详着这信,很是奇怪。
“这是从台湾寄来的,第一个信封是从台湾寄到美国的,第二个是从美国到香港再到我手里的。”书眉悄悄说。
碎娃吓了一跳,他四周看看,只有孙拉处坐在较远的石头上给他们放哨,别无他人。
“是雨晴,她还活着,她在台湾呢!”
碎娃大为意外,他扯出信来,边看边流泪,“书眉,书眉,你说,这孩子还能回来吗?”
“能,一定能,我们要等她回来,我们一家要团聚,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我和老仲已经离婚了,我们三个等了四十年了,我们俩现在不是团聚了吗,站在这里,站在你面前,我才明白四十年前你就已经把我的一生全部拿走了……我们一定要等孩子回来!”书眉的脸上也满是泪水。
“书眉,世事纷纭,苦难无期,了痕师傅曾送给我一个偈子:‘粉墨登场笙管浓,谁知曲尽人无踪。云在青天水在瓶,镜花水月梦中尘’。从前不懂其中深意,如今,这四句话我一下子明白了。书眉,该来的会来,该去的终究要去,这时老天的安排!来到这人世,我已经享尽了人世间的荣光,知足了!……你不知道,坐在山坡上看着羊吃草,看着看着我就像是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望一望双庙,还是那样,望一望老柏树,还是从前那样枝繁叶茂,我赶着羊走过来,像是又要去向你爹舒畅交代,让他检查羊只……无言老师傅那时劝我修行,我不肯,他说,放羊娃终究是放羊娃!四十年前,原来他那时就已经看穿了我的今天……”他的脸上看上去很平静,不知道他是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还是通透豁达到了极致。
“别胡说,”书眉突然将碎娃的头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摸挲他的头发,他的耳朵,他的脖颈。
碎娃埋着头,一任书眉的手摩挲着,“书眉,你知道吗,这时候我心里很怕,从来没有什么事让我今天这样怕。我感觉你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雨晴这封信你还是尽快烧掉吧,你不能出事,不能。从前你是富家的小姐,我是你家的放羊娃,现在你是共产党的大官,我是改造思想的四类分子,哪怕我们不能团聚,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碎娃,我不怕,一点都不怕,我要是怕就不会来看你了。你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今天怎么了?你还记得吗?就在这山上,是在钟台上,你偷偷地捉了一条小蛇,放在了我坐的石头上。你故意大喊,把我吓得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你的胳膊。你就顺势将我揽在了你的怀里,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软塌塌的,浑身的热血往上涌。你说你坏不坏?”
“呵呵,你那时候胆子可小了。”
“就是啊,你的胆子一直很大,这次怎么了?出了事又有什么?出事了不正好吗?我可以回来,我们在五龙山一起放羊,一起等雨晴。”
“书眉,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傻?就算你不想做官了,你也不能自找作践受啊,拉处不做官了,那是在找自在,你不能找罪受啊。再说了,你受了党的这么多年教育,身份的叫法可以去掉,但是这个身份早已经渗透到了血肉中,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难道你没觉得如今我们的说话,我们的穿着,我们的习惯已经是如此不同吗?……好了,书眉,咱不说这个了,我给你一样东西。”
书眉松了她的手,脸上表现出了一些不甘心。碎娃弓着身进了窝棚,抱出一个枣木匣子,在上面哈一口气,然后扯起衣袖仔细地拭去上面的尘土,双手递给书眉,“还给你。”书眉接过,托在一只手心里,另一只手慢慢地打开,轻轻地、颤抖地打开,像打开了一段岁月,打开了一个尘封的世纪。匣子里缓慢地却是悠远地飘散出一股檀香味,那种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俘获了她。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玉米人儿,红红的脸蛋,黑黑的头发,身子底下垫着一条鲜红的丝带。他用颤颤的手小心地把它拿出来,递到了书眉的双手上。书眉用双手捧着这条红丝带,一下子,她的眼睛突然像被火给点燃了——“……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你不知道,我的窝棚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眉’呢?头发也是这么黑,眉目也是这么好看。可是,我碎娃是什么人,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你怎么敢?”
“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我已没了活路。”
“我长这么大戚惶地很,爹娘心疼我却不知我的心。我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一样。我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
“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
“老师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
“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喜轻过三千弱水三生许诺,相约江湖,死生契阔······”
她缩在他的怀里,刚轻轻地唱了几句,他就随上了她的歌声——“浔阳远,荻花瑟,几度离索叹人世聚散,转瞬悲欢兴亡难却
黯然嗟叹,竟无语凝噎,山河破碎谁知我……”
一个少年的声音和一个姑娘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在晨曦中飘荡,两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激动的泪花。他们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只有现在,只有这一刻。
……… ………
“咋办呀?你说咋办呀?……”书眉慌得哭起来。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他们都有一种在这一瞬间把彼此都装进对方身体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来越近,依稀听到了喊骂的声音,书眉突然一把推开碎娃,解下了她腰间的红丝绦,说你从这崖上攀着树下去吧。我爹他不会把我怎样的。碎娃还要说什么就被书眉推到了崖边。碎娃竟被书眉的另一面给感动了。他说“只要有羊在,鞭子总会响。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他将红丝绦挂在脖子上,含泪摸了一下书眉的脸蛋,就攀着树木往下走……然后有人抱了石头,狠狠地从崖上扔下去。山谷中发出空洞洞的回音。书眉尖叫了一声,她的心碎成了几块。
…… ……
“这条丝带,你还留着?”
“留着,还给你,还有这个‘书眉’。”
“我还记得你说过:这个不能给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这个才可以给你的。没有你,我要守着她,我要这个小书眉儿陪着我过日月光景呢!”
“我早就有了你,不是吗。”
书眉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她觉得连自己都被这红丝带给点燃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有些东西原来会脱离人的肉体而长存。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她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没有了与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灵魂早已和面前的这个人一起飞舞在圣洁的天宇。
红丝带,像一团火,燃烧起来,他们的脸被映得通红。脸上,是蚀骨的幸福!
遥遥的天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颗硕大的星星已在灰暗的天幕上闪烁,而鸣叫的蟋蟀也突然住了声,呆呆地望着这一片无限延伸的夜空。
天地间默然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