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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是祭灶君的日子。
识字的人家早写好了“上天言善事,下凡降吉祥”的红纸对联贴在灶火爷牌位两侧,然后烧一张黄纸表,燃三炷高香。等煮完面条,供完了,把画像上的那匹马和孩子用剪刀绞下来,连同烧纸一起烧了,纸灰飞上天,就等于灶王爷骑着马上天,对天老爷爷从头到尾说说一年中人间的来龙去脉。天老爷爷在听取汇报之后于次年或降吉祥,或降灾难以示奖罚。这天家家户户贴对联、祈祷、上供果、烧高香,至于吉祥降到谁家谁又能知道呢?祭过灶王,便搬出坛坛罐罐,放满一院。女人们用头巾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或者用一把老扫帚开始扫窑,或者洒扫庭除。屋顶和墙壁让烟火呛了一年,像是墨汁染过,屋上的胡秸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浮灰,扫下来,春上好当粪使,同时屋里也显得清气许多。胡秸露出了白茬,壁子显出了土色,就跟个人剃了剃头,一下子显得又受看又年轻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林家大院除了甘甜甜生了一个儿子,脱不开身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行动了起来。甘甜甜抱着她的孩子,心中的欣喜像水花一样溅了出来。她对于外面的喧闹声完全置若罔闻。临产的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苦苦怀胎十月,可她完全不知道,她毫无把握,她将得到怎样的结果:他是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人么?当一阵哇哇的呐喊声传来时,她睁开眼,隔层泪花,她晶莹而模糊地看见刚从自己体内分离出来的那一部分骨肉。当她的目光飞快地捕捉到舞手舞脚的婴儿腿间的那一点点的肉时,她不由全身松弛下来,在心里深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产后几天,甘甜甜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儿,第一眼她就想到了王安良。这又老又丑的模样除了王安良这个贼打鬼还有谁配做他的父亲?甘甜甜不由自主为这一瞬间的阴暗心理而哆嗦起来,她用眼睛的余光往旁边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她。大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小家伙的身上,任月霞甚至笑眯眯地说:“瞧,这脸形多像东家!”
现在,温和的乳汁痒酥酥千丝万缕地潺潺流过她的身体,流进了这小宝贝儿的身体。在这样的贯通里,她不由激动地有些泪光莹莹了。这是她做梦都盼望的一天,他将是她一生的指靠。而林中秋也从此对她关心体贴起来,甚至对她以前的冷落有了愧恨的言辞。甘甜甜从此又扬眉吐气了起来。孩子“百天”那天,前来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心灵手巧的女人带来了形态各异的猫枕头、五毒鞋之类,东西摆满了院当中的桌子。林中秋穿戴整齐,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前来贺喜的客人。岁月不饶人,他的眼角出现了细细密密的鱼尾纹,一笑更看得清晰。而甘甜甜更是显得精神,她挨着席给客人敬酒,清脆的笑压倒了客人的喧哗。现在,甘甜甜还记得那天热闹的景象,在林家大院中她终于显得无比重要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怀中这个混沌无觉的小生命呀。因此她对这个小生命的疼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甘甜甜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个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向这边偷偷张望。这个人是王安良。
王安良正怀着难以言述的懊恼想象着孩子的眉眼。为了离孩子更近一些,他主动承担了扫浮梁的重任。他站在一张八仙桌上,挥动着一把大扫把,积尘随着他手中大扫把的挥动,纷纷落下来,覆盖满在他的头上、身上,顿时满屋子都变得尘土飞扬起来。孩子出生快四个月了,他竟然连一次面都没有见到。自打甘甜甜怀了他的娃之后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有几个晚上他都蹑手蹑脚地近前敲过门扇,但无人开门。有机会在院子里碰上,甘甜甜脸上冷冰冰地,从未正面瞧过他一眼,这把王安良气得要死,晚上睡铺上心里火烧火燎。现在孩子出生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见他的娃一面。
此刻,王安良一边挥动大扫把扫着浮梁,一边注意听着那边的动静。不大工夫他就听着甘甜甜走进了东房,她很清楚地对任月霞说:“我来帮你贴吧,娃这会儿睡得正香呢。”任月霞笑道:“那敢情好,我一个人正忙不过来呢。”原来她们是在贴窗花呢。王安良伸长了脖子,能看到炕上摆满了剪好的“五谷丰登”、“喜鹊登梅”等寓示欢快兴旺的贴花。王安良暗自得意,就撇了扫帚,缩身从桌子上跳下来,望望周围,偷偷溜出了门。他蹑手蹑脚来到了南厢房。一把撩开蚊帐,他真的就看到了襁褓之中的婴孩。“这就是我的儿子吗?”王安良问自己,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慌和怜惜。他一时难以把握,俯下头去在婴孩的嫩脸上吮了一口。这一吮,婴孩哇哇大哭起来,王安良吓得慌忙从门里挤了出去。
甘甜甜和任月霞听到哭声,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奔过来。甘甜甜看到孩子的脸蛋上红红的一片子,骂道:“这讨厌的臭虫。”他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地上走来走去。孩子的哭声却不肯停歇,泪水悬在他的腮上,眼睛挤了一起。任月霞接过孩子放在了炕上,脱下一只鞋来,在孩子的身上晃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冲气走,在我娃身上不了守;冲气散,在我娃身上不了站;
都改过,都改散,改了我娃身上清。
改了吗?改过了,改散了吗?改散了。
在我娃身上不站了”。
倒奇怪,这娃真的不哭了,慢慢地竟又睡着了。甘甜甜十分高兴,拍手道:“大姐真是行,赶明儿我也会了。”王安良在外面听得清楚,他咽了一口唾沫,骂道:“我的儿子都不敢抱,他妈的!……任月霞从南厢房里出来时看到林双锁在大门口正给孙拉处安顿活儿,“明个就二十四了,你去瑞川县城集上,买些香、烧纸和蜡来,香要大扎大扎地买,烧纸要买黄裱纸,蜡是粗亮的好。”孙拉处点着头,刚跨出门槛,就被任月霞喊了回来,“捎带割上一个猪后肘,买一条牛腿。”孙拉处“哎!”了一声就出去了。
孙拉处走在路上,心里很沉重,扳着指头算算,二十四糊墙,二十五煮菜,二十六蒸馍,二十七擀面……一天逼着一天。孙抓处来告诉他,碎花一个娃生的,连揉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家里需要人手,让他赶快回来。孙拉处正思谋这事,林双锁却给他安排了活儿,往年这些事都是管家的事,今年却一骨脑儿都推给他,但他却又不能拒绝,县官不如现管,再说让你干管家的事是看得起你。他不能不识好歹,只有乖乖地去。
路上人很多,都是去瑞川县城赶集的,也有的早早去回来的,暖帽上别的是年画、门神,腋下夹的是大包袱小包袱。他们走得悠闲,有的喊着秦腔,有的唱着乱弹,还有的嘴里发出一种无腔无调的声音,但年节的喜气是掩饰不住的。
孙拉处走在他们中间,脸上灰不沓沓地。一晃在林中秋家干了十几年。往年过年,他和大伙一样高兴,虽然活儿一个接一个:杀猪、宰羊、磨面、糊墙、垫圈……他干起来极有兴致,但不知为什么,今年不同了,孙拉处感到没有了一点心劲。他想自己挣死扒活地干,最终能落点什么呢?年轻的时候,跑跑腿,出点力气都没什么,如今奔上四十岁了,家中又添了个儿子,在林中秋家他也像别人一样不那么往前头拾弹了。他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哪个是他的家。特别是林连武的事出现后,林中秋把他推到了前台,让他有意向人们散布说,孙拉处娶妻多年身后无子,林中秋就把林连武过继给他,自小林连武由孙拉处夫妇经管,长大了就在黄老板手下当伙计。孙拉处很不情愿,他在心里开始埋怨林中秋,林连武是他林中秋的儿子,自己为什么要让别人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泼。或许是林中秋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一天把他叫到跟前说:“林双锁年龄大了,又拖着个病身子,几次找我说不干了,因为农事紧,少不了你,又找不下合适的人,就一直这么拖着。我思前想后,再没有比你更中意的了,如果你没啥,过罢年就当管家吧。”要在往日,孙拉处会感激涕零。有了林连武这件事,他的心里就有些别扭。掌柜在这个关口给他加管晋爵,是让他忍辱负重、尽心尽力卖命的。当管家比不得农头,虽然轻松一些,不和长工们淘气,但那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碎事也够他受的。想到这里孙拉处就说:“我想一想吧。”林中秋就发现了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盯着孙拉处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这些年你把农头干得这么好,换个人我还怕给咱倒糟了呢!”
不知不觉地孙拉处就进了瑞川县城。这时候的瑞川县城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几天,腊月的集啥都有,赶集的人啥都买。在市场中心有一个人正敲着锣,嗓子哑哑地大声喊:“钱币‘放炮’了!从午时起,新办法实行,小麦一市斗值一万元……”。人群中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孙拉处看到人们在用鸡蛋换火柴,六个鸡蛋换了一盒火柴。还有人为买一匹兰土布,竟把钱卷了一捆子。孙拉处走过去问,“一匹多少钱?”答:“五万元。”随后是一阵骂娘。钱每天都在‘放炮’,今天你手里一沓钱,隔一晚上就成了一卷废纸,擦沟子都嫌硬。孙拉处从兜里掏出一些印着大人物头像的钱,朝上面唾了一口,说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孙拉处在人流中挤来挤去,不由浑身燥热起来。在猪肉摊前,他同样用一大捆钱买了一条猪后肘。按照林双锁和任月霞的吩咐,他身上的钱远远不够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帐,就从市场的墙上将商品新价格的告示撕了下来,揣在怀里,以便回去交差。在黄占仓的当铺里寄放买下的东西时,他看到当铺的墙壁上贴满了钱,就说黄掌柜这是显富呢。黄占仓摇摇头说,今后钱还会更不值钱的,有钱不花,最后就这样,只有成了糊墙的纸,唉,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从租当铺出来,孙拉处就奔“元兴隆”药铺而去。媳妇碎花生了娃后像被抽去了筋骨,整个成了一瘫烂泥,懒洋洋的一点劲都没有。孙拉处一直准备进城抓几付药的,苦于没有机会,今天好不容易进城了,不妨去看看。到“元兴隆”药铺时,却发现门口坐满了人,有抱着娃娃的,有搀着老人的,他们或叉开双腿靠墙坐在黄土里,浑浊的双眼干巴巴地瞅着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或半蹲着,或靠门楣站着,一个个都灰头土脸,一看就知道是走了远路的人。孙拉处的把头探进门里,连药铺里也弥漫了一种土腥气的味道。
孙拉处这一探,却在铺后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刚刚把一包药扎好,正抬头擦脖子上的汗,就看到了孙拉处。孙拉处还未过来,那人就喊:“嗬!是拉处来了,快来,里面坐。”那人的热情将孙拉处招呼进去。孙拉处往台铺后面走的时候,柏治林先生也热情地招呼他,“这乱哄哄地,你随便坐下,炕头上有水,自己倒着喝吧。”孙拉处就坐在抓药的那人后面。这时候他才认出这人正是那年去安口贩炭途中碰上的货郎客。孙拉处从炕边上的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地就灌下肚去。他感到全身顿时轻松起来,他靠在炕头的被子垛上,一下子感到有些疲倦,于是把头倚在被垛上想解解乏,不想头一挨被垛,竟然就斜靠在上面迷迷瞪瞪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孙拉处感到像是又过了一天。这时候药店已没有人了,柏治林和货郎客正坐在一边交谈着,他用手揉着眼窝坐了起来。货郎客看见他醒了,就笑嘻嘻地说:“拉处真是乏困了,呼噜都把病人吓跑了。”孙拉处不好意思地一笑,“唉,替人当差,难得睡个囫囵觉。”他过来和两人坐在了一起,问:“老兄怎么不摇你的拨浪鼓了,什么时候在这儿抓起了药?”
货郎客拉了孙拉处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兵荒马乱,世事不平,拨浪鼓也不好摇了。”孙拉处闻说也叹了一口气。货郎客不易觉察地瞅了一眼柏治林,继续道:“世事不平,穷苦人没得出头之日,听人讲共产党这一向活动得厉害,咱们干脆入个伙,弄好了给子孙造个福,弄不好搭进去也比这活受罪强。”孙拉处摇摇头,“咱两眼一抹黑,到哪里找人家?再说就算找到了,人家还有个要不要呢!”柏先生笑道:“拉处大叔不是外人,我跟你透个底,国民党、地主老财的日子不长了,共产党团结了天下穷苦人,很快就要变变这世道了。”货郎客又一次拉住了孙拉处的手,“跟我们干吧!”孙拉处感到他的手被货郎客捏得生疼。
孙拉处到自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了给碎花抓药的事。走进院子,孙抓处正在驴圈里垫圈、拌草,小伙子兴致还不错,边干边吼开了乱弹:“碗豆地里麻剌盖,阎王爷把我咱世来阎王爷世人太不公,世下我穷人拉长工,不拉长工不得行,拉下长工短精神。
一年挣人二百钱,天晴天下不得闲。
初一初二闲两天,掌柜的叫着把草添……”
歌声缓慢沉闷,像是人在哭在诉。孙拉处听了,不满得吼道:“唱球的啥嘛,像死了人。”歌声便戛然而止。
孙拉处走进了中间窑,看见炕已经烧过了,炕眼门里冒着一缕一缕的柴烟,夹杂着几丝驴粪的味道。孙拉处老爹干了一天的活,看起来浑身很不舒服,在炕上舒展着一双麻杆腿,半躺着抽烟。孙抓处的歌声消失了,院子里、窑里全都寂静下来了,寂静得使人有点沉闷。孙老汉翻动了一下眼皮说:“唱就让他唱去吧,还娃娃气着呢。”孙拉处说:“唱看在哪哒唱呢,这是地方上,得顾忌还是要顾忌的。”孙老汉闭着眼睛吸烟,不再言喘。孙拉处掏出工钱,递到孙老汉跟前,说:“这是全年的工钱。”孙老汉睁开眯着的眼睛,坐了起来,他接过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将钱揣在怀里,拍了拍。孙拉处把腋下夹的卷着的羊毛毡丢在炕角里说:“这条毡有个七八成新,是掌柜子送的,他说你年纪大了,缝个毡裌裌,冬天防冷夏天防雨。”孙老汉听了很感动,“可惜了,留着给抓处娶媳妇时用。”孙拉处接着说:“掌柜子的意思要我下年当林家的管家呢,我怕干不好,还没答应呢。”孙老汉听得心活了,血热了,“这林中秋够人啊,娃娃,你可要好好干,咱可得对得起人家,不能当缩头乌龟,要往人前头挣弹啊!”“那我就应了吧!掌柜子要我二十九回去呢,过年了让别人看门、喂牲口他不放心哩。”孙老汉听这话却有点儿作难了,“碎花生娃刚刚出月,你不在,这里里外外少不得抓处操心。抓处不干不得行,干了你当老大的心里不痛快。”孙拉处不耐烦地丢了一句:“有啥不痛快的,不该干的都干下了!”
爷子俩正说着,孙抓处将晚饭端了上来。晚饭是荞面搅团。今年荞麦收的好,有一点麦子就舍不得吃,精打细算,经常吃荞面,不是荞面搅团,就是荞面节节。孙拉处爱吃搅团,尤其媳妇碎花进门那阵儿,顿顿给他搅搅团。那时候碎花这女人丰腴得很,捩着脚脖子,抓着擀杖在锅里用力地搅。她的屁股一摆一摆,浑身的肉都在跳动。俗话说,搅团要好,七十二搅。当颤悠悠光丢丢的搅团盛满黑盆盆端上来的时候,孙拉处就怀疑是碎花把她的肉给搅下来了。
今天这搅团是孙抓处搅的,打眼一看便知。但好长时间没有吃过搅团了,孙拉处还是抑制不住地咽了一口唾沫。
孙老汉坐在炕中间,孙拉处和孙抓处分坐在炕沿两边,爷子三人围着一个黑盆盆,一碗蒜水儿吃起来。三双筷子在一个饭盆,一碗蘸水之间快而有序地升降,光滑的搅团滑过喉咙落进了胃里时发出“咕”地一声。轻轻地,悠悠地,此起彼落,非常动听,像是爷子三人配合默契地演奏着一支古琴曲子,不大功夫饭盆就成了底朝天。
腊月里的天没后晌,说黑就黑了。孙拉处打了两个嗝儿就溜下炕走进了碎花和他的窑。清油灯放在炕头上,把碎花的影子投射到墙上。这碎花真是一见一个样儿,拿刚进门那会儿比,简直不像样子了。孙拉处问吃了吧。碎花说吃了。孙拉处拿出烟锅,一提烟袋,发现烟袋里早瘪了。碎花看见,便伸手把烟锅拿过去,从窗台上的纸盒里捏了一撮,充塞在烟锅头里,递过来。孙拉处咬了烟锅,甩掉鞋就上了炕。
在碎花的另一侧,正睡着刚出月的儿子。碎花她娘家妈刚走,说是家里几口人都要把嘴挂起来了。当时不是孙拉处大差孙抓处去请,老太婆才不来哩。碎花出嫁的时候,老太婆揣了孙拉处从煤窑里挣来的钱就万事皆休了,一年两年也不见她来孙拉处家。孙抓处受命到了碎花娘家,说碎花生娃咧,老太婆眼皮都不抬一下,“生的还不是你孙家种,叫我干啥?”孙抓处急了,嚷道:“碎花怕是不行咧。”老太婆斥道:“给你大说去,不行咧有你大哩。”孙抓处气呼呼地扭头走了。走到半路,老太婆后面撵上来,手里还提了半袋子玉米面,骂道:“走吧,球娃。你孙家使唤了小的,还要使唤老的,真是捡便宜呢。”
孙拉处一夜未合眼,从山花眼望出去,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孙拉处一直想着今天“元兴隆”药铺的事。柏治林先生那张微笑着的面孔上却有着一双威严颇具震慑力的眼睛。他跟孙拉处说那句话时,孙拉处一直感到脊梁骨透着丝丝凉气——“我们准备在双庙保建立支部,由你当支部书记。”货郎客把他送到街上,拍着他的肩说:“老弟,还记得那年一同去安口吗?我们再走一程不好吗?”孙拉处机械地点点头,茫然无知地一路走回去,进了林家,将东西交给林双锁,就急急地回家了。回到家里坐上炕他才渐渐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孙拉处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稀奇古怪地变幻着各种图景。这时,碎花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孙拉处听到了碎花小声抽泣的声音。孙拉处拉了碎花的手,碎花就把头贴在了孙拉处的胸脯上。这就是他的家,一个漫长的夜。孙拉处这么想。
孙拉处二十八这天就回了林家大院。这时黑漆大门上早已贴上了对子。对子纸红中泛着金星,老远望望,那星好像真的闪着似的,而且房门上全是红堂堂的,多是“衣服满箱”、“抬头见喜”、“肥猪满圈”之类的话。牲口圈早已垫了新土,鸡窝铺了干草,牲畜槽子里料满满地。水缸里水满得已经往外伸舌头了。孙拉处经过上房的时候被林中秋叫住了。孙拉处进去时,见张先生、林双锁都在。
林中秋说:“林双锁已经把上年的帐交过来了,张先生也写了份清单,你看看。至于帐,一笔一笔地,老管家也都算得很清。你下去以后再和老管家核对核对。还有,这纸钱连连‘放炮’,凡借出去的钱,要按实物折合计息。林双锁在林家当管家这么多年,不分事大事小,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考虑问题十分周到全面。如今年事已高,加上身体不济,再让他这么干就不近人情了。我考虑乘这一向农闲,你就跟着老管家先学一学,让老管家先带一带你。你看呢?老林!”
林双锁点了点头,“我在林家这么多年,无论是老掌柜林九,还是您,都待我如同自己人。能在这个院子里做事,是我前世修成的造化。如今该告老返乡了,我想给掌柜子和孙管家说一句话。”
林中秋说:“有事您就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来没有把您当外人。”林双锁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说:“连武的事里面大有文章,掌柜子要注意舒达海。虽然掌柜果断处理了这件事,但影响一时半会不会消除。据说,以我们门口这棵神柏为标记的土地,是舒家的老太爷给舒家选的宅地。舒达海返回双庙,一心要讨回这块庄基。听说这块地底下还有舒畅留下来的金银珠宝,如果真是这样,那舒达海岂肯放弃?少爷与花满楼婊子的事,必定是舒达海从中搞鬼,借此破坏林家的门风,瓦解人心,从根子上动摇林家根基,掌柜子不可不防啊!”
林双锁一席话说的林中秋连连点头,这些也正是最近林中秋在脑子里琢磨的事情。林连武在梅娘火烧花满楼后,已经成了县里大街小巷众口议论的人物。甘乾义甚至亲自跑到林家堡说连武这娃让他这个民众教育馆长在县府大丢面子,并对林中秋的教子无方很不客气地斥责了一通。
不过这次甘乾义来也给林连武指了一条出路,他对林中秋说,“抗战后,国民党兵源一时无法补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近国民党国防部在全国发动了一场知识青年大从军活动。我看连武这娃目前也不能呆在家,你如果愿意让他去从军,我来想办法。”林中秋大喜,又担心林连武不肯,就决定先斩后奏。他瞒着林连武告诉甘乾义:“家里人包括他本人都没啥意见,烦劳老丈帮忙,玉成此事。”甘乾义即刻帮忙走通关系,替林连武报上了名。后来通知下来了,他们这一批在汉中集训,林中秋在孙拉处的参与下,对林连武连哄带骗,好不容易让部队带队的人把他拉到汉中去了。
为此,什么事都依顺林中秋的任月霞第一次跟林中秋哭哭啼啼、不吃不喝地闹了三天,毕竟林连武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这一闹,林中秋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儿子是自己的,就算犯了多大的错误,那还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能因为面子问题就把孩子推得远远,再说,哪个少年不怀春?他自己当初为书眉不也是不管不顾?正当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暗自检讨的时候,没有想到歪打正着,林连武对部队的事很感兴趣,他从汉中发回的第一封信都让林中秋包括任月霞大感意外。他在信中说,到汉中后他被编在知识青年远征军二零六师机枪连,每天抱着机枪射击,很是带劲。林中秋这才觉得其实按照连武的性格,他很适合干这一行呢。
如今林连武的这一件事算是揭了过去。他留下的不良影响也随着时间之水的冲刷而慢慢淡去。舒达海没有了文章可做,他会善罢甘休吗?不会。林双锁说的对,他不能不防。想到这里,林中秋捋了一把胡子,说:“老管家说的对,这也看出老管家对林家的一片殷殷之心。的确啊,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老管家你说,这农头,是否考虑让王安良当?”
孙拉处听了这话心中就忽地一沉。但跟了林中秋多年,也学得精明了许多,他很快掩饰了这种心理反应。只听得林双锁说:“掌柜用王安良不妨慎重考虑。”孙拉处小心地顺着林双锁的话说:“管家说得对,农头这活儿比不得别的,首先庄稼活儿要在长工中挑梢子……”
孙拉处说完这话看着林中秋微微点头。他又一下子觉得林家才是他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