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life goes on

千载之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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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中旬,周皓作为优秀学长给大四学生带了一节实验课。

    他的状态,表面看不出什么,他依然每天刮胡子,按时吃饭, 出门时还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其实,内里早已全然溃烂, 汩汩流着血。

    周皓带的是一堂系统解剖实验, 给学生们按系统分类,一一讲解。

    整个过程,他木然着脸,不苟言笑。讲解很细致,也很专业, 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照本宣科,都不必过脑。

    如果不是程子旭下课后非要过来跟他说话, 他想, 后面的好多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周皓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形了,只记得, 他的手好像没受控制, 推了程子旭一把, 恰巧在楼梯口, 那人没站稳,就摔了下去。万幸,楼梯不长,只是腿摔伤了。

    当时,好多学生都看见了,他们赶紧把程子旭送去了学校附属医院。

    周皓也害怕了,他真的,没想推那人。

    整个白天,他都惶惶不安,不过,他也没去打听程子旭住在哪个病房?骨折得严不严重?

    晚上,他像以往一样,下班、做饭、吃饭,坐在客厅呆滞地看了会儿电视,没什么好看的,也就是图个家里能有点动静。

    后来,门开了,江羽骞鞋子都没换,出现在他面前,眼睛阴鸷地盯着他。

    “周皓,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周皓耸拉着眼皮,一直盯着前面的电视看,没说话。

    江羽骞被他的无视彻底激怒了,走到茶几前挡住了电视。

    “你这种人,活着就是恶心人。”

    周皓终于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看着昔日的家人。

    “你真是死性不改!”江羽骞撂下这么句话就走了。

    周皓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到了电视上,他拿起遥控器,不停地在换台,换着换着,他觉得没意思,就把电视关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看,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他跟江羽骞最开始的时候。时至今日,落得这种结局,他后悔了,他后悔把爱全部倾注在一个眼瞎的人身上。

    要是换一个人去爱,那他现在就不会这么孤零零的了;再或者,他如果不是个同性恋,也许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已经给他生了许多个小亲人了。

    从头再来吧,从头再找个人去爱、去把他当亲人吧。可他现在累得要命,动弹不了。

    白晃晃的灯光上,一如既往地出现了粉红色的妇女,他闭上眼,不再去看。后来渐渐的,也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太阳初升,又是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啊,早早起来刷牙洗脸,吃饭上班。周皓临走前,还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他是想好好过下去的。

    到了附属医院,邹凯就站在科室那层的电梯口,像是在故意等着自己。故意的背后,是幸灾乐祸。

    “周皓,你怎么还来上班啊?要不我帮你请一天假吧,你回去休息休息。”

    周皓眼皮子都没抬,从他身边擦了过去。糊里糊涂的日子,他的好奇心几乎消失殆尽,他懒得寻问邹凯话里的意思。

    邹凯追了上来,拦住了他,“你不知道啊?昨晚学校网站的视频?”

    周皓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神情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疲软,“什么视频?”

    邹凯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你自己看吧。”

    是一段性-爱录像,主角是自己,重点部位被马赛克挡住了,但能听见录像里他骚-浪的声音,“老公,快点……”

    那是江羽骞两年前拍的,不过,录像镜头只对准了周皓。

    那个视频,是江羽骞拿手机录的,录进去的只有周皓的脸。他以为这是情到深处的表现,甚至为了配合江羽骞,他叫得更为大声。

    现在看来,真是笑话一场。荒谬无比。

    自己的“家人”一直在处心积虑地算计自己。

    “这不是我,里面的人不是我。”他装上高傲的伪面,转身逃走了。

    邹凯死活不放过,又追了上去,“周皓,我看你状态不太好,你回去歇歇吧。”

    周皓没忍住,抡拳揍了邹凯,他的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了,“把我逼疯了,你们就高兴了!?你们就高兴了!?”

    歇斯底里的发泄吼叫,不知是吼给谁听的。

    周皓去住院部查了程子旭的病房号,顶楼的VIP病房,他发疯似地冲了上去。闻得推门的动静,江羽骞和程子旭同时抬头看着门外的周皓。

    他昔日的家人,把自己赤-裸裸地抛在阳光下,如今跟小情人泡在蜜罐子里。

    周皓被看到的画面刺激了。

    所有质问辱骂的话被自己憋了回去,他落寞地关上门,走了出去。他神情恍惚地荡在走廊里,江羽骞追了出来。

    “江羽骞……”他呆滞地定住身子,喊了一声名字,“我……”

    话没有说出口,他就像头发疯的狮子冲了过来,跟过去一样,跳上江羽骞的后背,胳膊死死卡住那人的脖颈,撕咬,拳打脚踢。

    打死你们这些坏人,我是疯子我不犯法,打死你们这些坏人,我不犯法……

    江羽骞无声地承受着周皓的发泄,其实,昨天晚上视频发了出去,仅仅隔了一夜,他就后悔了……

    周皓抡在江羽骞身上的拳头渐渐轻了,渐渐没了,他猩红着眼,垂搭下眼皮,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背影迟缓而无力,脚步闷而沉重。

    这一刻,江羽骞知道,周皓恨上他了。

    不同于以往的撒泼怒气,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恨意。

    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哪怕那人把他揍一顿,他心里也能好受些。他想追上去,可是刚有这个念头,周皓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后来的日子里,周皓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里。从前每个月都会被刷去几笔金额的卡,再也没有任何银行提示消息。

    江羽骞无数次的在五号楼底下徘徊,可脚步停滞不前。他很想冲上去,跟周皓说声对不起,但他又怕,无端的道歉,又给了那人希望。那人又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过来,甩都甩不掉。

    录像风波激荡一时,后来被删掉了,过去的也很快,只有认识周皓的人依然记着这事。

    贾临也听说了这事,他只觉得自己的这位死党太过分了,这哪里是人干的事?某次得空,他还特地把江羽骞约了出来,看得出来,江羽骞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你是真打算跟程子旭在一起了啊?”贾临问。

    江羽骞没有回答。

    “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反正你跟周皓也没可能了,你把人整得太惨了。”

    江羽骞心里咯噔了一下,至此,他才意识过来自己所犯错误的无法弥补。那个小疯子以后不会再过来拳打脚踢了,不会再撩拨完拔腿就跑了,也不会再给他吹头发、做咖喱鸡了……

    “贾临,我爱程子旭。”别无他法了,唯一之法,就是爱程子旭,他才可以从这团杂乱中抽出身来。

    贾临意会一切,笑了笑,“我懂。”

    ============

    周皓请了大长假,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上手机,一日三餐靠外卖。听梵音,嘴里不停诵读着——

    “我常研究,怨人是苦海。越怨人,心里越难过,以致不是生病,就是招祸,不是苦海是什么?

    管人是地狱,管一分,别人恨一分;管十分,别人恨十分,不是地狱是什么?

    必须反过来,能领人的才能了人间债,尽了做人的道。能度人的就是神,能成人的就是佛。”

    没人能救他,没人救得了他。

    他读啊读,一遍遍的大声地朗读,心灵平缓了些,仇恨也淡了些。

    再读。继续读。他要把自己救出来,他要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周皓又一次从诡异的梦境里惊醒,摸出手机,正是凌晨两点多。在距他很远的位置,躺着一个男人。

    男人光着上身背对着他,只见得刚毅线条勾勒起的背部,还有那头懒散的黑发。

    几个小时前,他俩还在叠罗汉,恨不得埋进对方身体里,这会儿,溪壑分离,恨不能岔开八百米远。

    “江羽骞,江羽骞……”周皓把身子凑了过去,一连喊了好多声,手和嘴侵袭式地在男人身上点火。

    男人嘴里咕哝了几句,翻身压过周皓。

    “想要?”男人半睁半醒问道。

    “睡不着,想整点事干。”

    一拍即合,两人又紧紧叠在了一起……

    大约半个小时,两人都差不多从彼此身上得到满足。男人推开周皓,进了卫生间,随即就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水声。

    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周皓摸索到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了。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事后总得一根烟。烟雾能够麻痹神经,暂时忘掉许多事,还能忘掉方才的鱼水之欢。

    没多久,男人冲洗完毕,腰部以下裹了层浴巾就出来了,头发上还是湿漉漉的水迹,滴答到肩上,还有地板上。他打开了房间的灯,一下子黑暗没了。

    粘稠不堪的床单,周皓的裸-体,还有周皓大腿间那一团白色液体,瞬间跳进了男人的视线里。

    “去卫生间洗洗。”男人拧眉说道。

    周皓笑了笑,把烟蒂怼进烟缸里,抬头挑眉问:“刚才舒服吗?”

    男人没有理他,自顾擦拭起头发来。

    “江羽骞,”周皓在心底酝酿了很久,极为郑重地喊出了这一声。

    男人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明天是我生日,你晚上过来。”

    男人的眼睛里闪过若有似无的嘲讽,似乎在指责他的逾矩,“明天是周一。”

    隐形的条约横亘在两人之间 ——周一至周五,男人根本不会来这里,只有周末他才会过来。

    这是个过分好看的男人,深不可测的黑瞳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欲望的深浅,寒冰般坚不可破的面容,永远都绷着一张脸,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良久,周皓都没说话,他把自己关进笼子里慢慢舔伤。伤舔得差不多了,他才自嘲一笑,无所谓地说,“是周一啊,我差点都忘了。成,那我自个儿过了。”

    总有一种人,装得孤傲自负,甚至已经到了惹人嫌的地步,他都不肯轻易卸下那层伪装。明明心里脆弱得要命,孤独得要命,更是要命得盼望能有人陪他过个生日,但他就是不肯认怂。

    好巧不巧,周皓就是这种人。

    江羽骞擦干头发,走到床头,看了看烟缸里的半截烟头,神色凝重,“以后别在房间里抽,味道难闻。”

    周皓眨眨眼睛,痞里痞气地说,“怕吸二手烟啊?”

    江羽骞漠然以对:“我去客厅睡。”

    周皓像是突然间受了刺激,冲过去堵住了门,“不许去!你哪里都不许去!”

    “你又抽哪门子疯!?”

    股间的精-液顺着大腿滑到小腿上,像是身上挂了无数条透明的蛇,周皓的身体软了下来,他缓缓移到了旁边去,让开卧室的门。

    江羽骞也看到了自己刚才的“耕耘”,他的神色软了下去,“你去冲个澡。”

    颇似关心的话,周皓又燃起了一点点希望,他抱住了面前的男人,“我这就去冲澡,你别去客厅。”

    少有的一次,周皓毁掉自尊地妥协了。

    窸窸窣窣间,周皓先是去冲了个澡,洗完澡后,他掀开床单,丢进洗衣机里,又从柜子里掏出一条新的换上。

    周皓忙得很快,不敢耽误一秒,生怕江羽骞反悔,跑到客厅里去睡。

    他在心里已经把自己的生日提前了,就当是今天吧,就当是今天过生日吧。

    两人躺在干净的被单上,周皓睁眼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看,看来看去没意思,他又开始盯着江羽骞的后背看。

    “江羽骞。”他小声喊道。

    背对之人没有反应,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隐约在夜色里。

    “江羽骞。”他又喊了一声,比刚才的声音大了点。

    背对之人还是没有反应。

    周皓突然伸手揪住江羽骞的头发,强迫他转了过来。

    “你发什么神经!?”

    周皓眨眨眼睛,窝在床上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眼睛像望穿秋水似的,盯着江羽骞躁怒的脸。

    他没想做什么的,他就是想听男人跟他说一句——

    “皓皓,生日快乐。”

    周皓这才慢吞吞地掀开被子,懒散地收拾回家的行李,买了明天的火车票,是硬座。

    六年了,他终于要回去了。

    候车室的椅子上坐着一排排满脸倦容的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各自手里都盘转着手机,或者两三个人凑一块叽里咕噜,嘴皮子里蹦出的话,刺耳又嘈杂……

    周皓疲惫地闭上眼,倚在椅子上,他觉得很累。

    没等多久,就检票进站了。

    车厢里,大家都在忙着摆放行李,过道上穿来插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总少不了身体上的摩擦。

    10车062号,位子上坐了个中年妇女,手里抱了个三四岁的孩子。

    周皓晃了晃手里的票,“请让一下,这是我的座位。”随后周皓就抬手把箱子搁在了行李架上。

    中年女人露出爽朗的笑,有些抱歉,“小兄弟,你看我这还抱着个孩子,我下站就下了,很快,”然后逗弄了下怀里的孩子,“来,给叔叔打个招呼。”

    周皓面无表情:“这是我的座位,请你让开。”

    女人面色明显不好看了,嘴里叽咕了几句,抱着孩子站了起身,就这么直杵杵地立在座位旁边。周皓知道这女人是故意的,他才无所谓,闭眼休息了。

    嘈乱的环境里,他根本睡不着,只是稍稍阖眼休息。脑子里闪现的是他六年前,从清江坐火车来A市的情景,其实跟现在差不多,很乱很吵。

    返程?还是归家?他没有太大的家乡意识。好像这辈子他都在四下流离,逃不开奔波流浪的命。

    三天后,火车到达清江,周皓直奔清江县医院。

    晚了两个小时……只晚了两个小时……

    他的母亲死在了南方的梅雨季节里。

    医院走廊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80年代的水磨石地面这会儿显得又脏又破,病房里面是李衡婷尖锐哽咽的哭腔……

    他从门缝间往里看,白花花的床铺上躺着他的母亲,那个梦里的粉红色的妇女,只是她的肚子现在是扁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