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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慧瞧着今日请太太看的戏文并不好, 那《南西厢》里‘科诨’的, 实在是太过粗鄙了, 动辄就涉及淫|乱之事, 有些话, 关起屋里都说不出口, 这花脸竟然公然在戏台上说出来了。那些个淫|秽话语,实在是污耳朵。”赵慧这般说着,还拿余光瞥了阮兰芷一眼。
正所谓插科打诨, 填词之末技也。
在戏文里, 想要做到雅俗之人, 智者愚人统统喜欢, 那这‘科诨’就更加得注意了。
却说这《南西厢》唱的是南戏, 西厢的剧情本就是引人入胜, 令人着迷的一出好戏。
演这《南西厢》角儿的人自然是必须情真意切,惟妙惟肖, 只不过,一出戏往往得好几个时辰,兀长的时间里总有枯燥乏味的时候, 看得久了, 就容易打瞌睡。
这种时候,就需要花脸来插科打诨一下,使人忍俊不禁,嬉笑一番,振奋一下大家的精神,这样的戏文才让人不会觉得疲倦。
因此戏文里的插科打诨妙处在于通俗可笑,而其所忌讳的,又是太过粗俗。打诨的花脸若是唱的不好,贫嘴净是说些自以为很有风情的污糟荤话,那就非常惹人厌了。
当然,赵慧与万氏今日所看的《南西厢》戏文,可能只是花脸为了哗众取宠,惹人发笑,说了几句荤话而已。不说旁的,这在戏园子里,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儿,有些贵妇人,偏偏就爱听这些个脸红耳热的荤话,觉得既刺激又有趣。
如今赵慧坐在扶手椅上,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众人听罢,自是神色各异。
先说万氏,老太太听了这番话之后,不由得在心中思忖,这赵大姑娘经商的手腕很是有一手,想不到这私里却是个保守又拘谨的性子,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又是个风流种,也不知这两人凑到一起,将来是个什么光景。
只不过……一旦这赵大入了阮家的门,捏圆搓扁,还不是由着她万氏说的算?
万氏在这京城里待了大半辈子,她在戏园子里看的戏,比这更加粗俗的段子她都见识过,因此照万氏来看,今日《南西厢》里的花脸,已经算是规范又雅俗周全的了。
说完万氏再说王氏,她听完赵慧这话,不由得蹙起了秀眉,在她眼里看来,看戏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像是赵家开的戏馆子里头演的戏,比这个龃龉的话可多了去了,赵慧闲暇时也曾邀她一道去看,有时候那戏台子上演起了男女之间的情|事,赵慧甚至是不错眼地看得津津有味的,也不见她私下里抱怨一句,下|流龌|蹉什么的,怎地她今日非要在阮府里说这样的话?
王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赵慧一眼,又瞧了瞧立在万氏身边,乖巧可人的阮兰芷,她在两者之间来回打量,细细捕捉两个姑娘的表情,她的心里,立时就跟明镜儿似的透亮。
王氏与赵慧相处了数年,虽然二人没有什么真正的血缘关系,可平日里她对赵慧多有照拂,也是拿赵慧当做半个女儿来看待。
王氏自认对赵慧的心思是极为了解的,毕竟赵慧恋慕主子的事儿,王氏曾一一看在眼里。
实际上,她并不看好赵慧的感情,像主子那般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高位的男子,自然是狠心绝情,心肠冷硬之人,从他平日里狠厉的手段便可窥知一二,主子哪里是赵慧能匹配得上的?
赵慧除了蹉跎自己的岁月,这段感情压根就不会有任何结果。
只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赵慧这般年复一年地守着主子,令王氏十分心疼这个傻姑娘。
然而感情上的事儿,也不是她能劝得了的,若是两个人能成,她还不帮赵慧一帮?可主子显然是没这个心思的,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怎能做出些逾矩的事儿来?
王氏早就猜到赵慧一门心思扑在主子身上,想来主子也是有所察觉,他这才将赵慧当成一颗弃子丢来阮府。
虽然主子这番作为实在是狠心,可他对王氏有恩,当年她被夫家赶出来,无路可去,即将吊死在树上的时候,是主子给了她一条活路,对于王氏来说,苏幕渊不光是恩公,毫不夸张的说,主子还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因此王氏对赵慧同情归同情,却不影响她打算全心全意的照顾阮兰芷,毕竟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背叛主子。
赵慧如今说出这样伤人的话,究竟是在给谁找不痛快呢?
别到了最后只有她自己不痛快才好……
王氏思及此,又偏头去看了一眼谪仙儿一般的阮兰芷,忆起傍晚时分,主子对待阮姑娘,那柔的能滴出水来的眼神……王氏还真是没想到,原来瞧着冷心绝情的主子,竟然也有如此疼惜人的时候。
尤其是在看到阮兰芷委屈又羞愧的红了眼眶之后,王氏不由得在心里叹息,阮姑娘可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儿,光从下午主子不假他人之手,视若珍宝地抱着姑娘,就可想而知了。
最后要说的,则是阮兰芷了,她听到赵慧说的这番话之后,一张粉嫩玉琢的脸上血色尽褪。
也许是做贼的人格外心虚,阮兰芷听到这番话,总觉得赵慧在讽刺自己不洁身自好,可是……那样强势的人,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呢?
思及此,阮兰芷心里越发地恼恨起苏幕渊来,都怪这没脸没皮的野兽缠了自己一天一夜,也许旁的人能糊弄过去,可这赵家人又哪可能不知道呢?
与此同时,阮兰芷又在心里疑惑,这赵慧先前说的那番“淫|秽”的话,俨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阮兰芷心中十分清楚,赵慧与苏幕渊决不是什么劳什子表姐弟,上辈子,她甚至压根就没见过赵慧这么个人!
阮兰芷越是猜测,心中的疑虑越是深重……
那他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在大家各自暗忖的时候,万氏却缓缓接口道:“赵姑娘说的是,今日这戏文里头的花脸,的确说的不好,如果只是为了引人发笑,那人世间的玩笑话可就太多了,何必要专门谈论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儿呢?”
万氏说着,突然偏头来看立在一旁的阮兰芷,意有所指地问道:“莺莺,你说祖母说的对不对?”
万氏有意让这对未来“母女”套套近乎,于是将话头子引到了阮兰芷的身上,顺便让她与赵慧说说话,亲近亲近。
阮兰芷原本正是气苦,听到万氏突然点了她的名,她先是偏头看了一眼赵慧,只见后者的嘴角略略上翘,那微弯的弧度,俨然是有些讽刺的意味。
于是阮兰芷若有所思想了一想,这才接话道:“祖母与慧姐姐说的是极,说科诨的,就该善开玩笑,但是不能过分地说些不雅的话,就算是要说那男女之间的事儿,也该顾及丈夫不在场的太太们的颜面……”
阮兰芷说到此处,见那赵慧面色微变,于是越发肯定了自个儿心中的猜测,她意有所指地又道:“有些事儿说半句,留半句,或是说一句,留一句,又或者借其他事儿来比喻,说东指西,借此代彼,虽然说的是这东家的长,道的却是那西家的短,留些余地,让看戏的太太们自己想一想,回味一下,岂不是更好?”
阮兰芷蹲了一顿,又颇具深意地又道:“如此一来,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儿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太太们心里都能明白其中的含义,那么这男女之事没有宣之于口,实际上也和听见了没什么差别。”
阮兰芷这一番话说出来,虽然听着有些弯弯绕绕的,仔细一想,却是十分有道理的。
当然,她这更深一层次的含义便是,有些话没必要说的太直白,让人下不来台。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大概就是这个理儿了。
王氏在一旁听了,不由得暗暗叫好,阮兰芷这话说的又巧又妙,不光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与窘迫,却还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刻意讨好赵慧的意思,但是又教赵慧留些余地,大家面子上都好过些。
呵……想不到阮兰芷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竟是个心思玲珑的,难怪主子如珠如宝的爱她……
实际上,赵慧的的确确是小题大做了些,在京城里,许多公子哥儿或是有钱的阔太太,私下里都爱看这些个带有淫|秽话语与艳|情动作的戏文,术朝本就风气开放,有些戏园子还专门演这些男女情|欲之事的戏码,以口代笔,以身代画,给看客们演绎出一副活生生的春宫图,许多戏子穿着香艳的薄透衣衫,做着些惹火的动作,勾得许多有钱的贵人们一掷千金去观看。
当然,这些个戏码是严令禁止男女一起看的,毕竟男男女女一起看这些个脸红心跳的戏文,实在容易擦枪走火。有些已有妻室或是已有丈夫的男女一同观赏,更是容易打开“偷|情之门”。
赵慧闻言,有些讶异地侧了侧头,她倒是没料到,这阮府嫡出的姑娘表面上看上去是个不受疼爱的柔顺模样,本以为是个空有皮囊的应声虫,谁知竟是个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的美人狐。
赵慧虽然面上还保持着微笑,可那眼神里却透露着冷意。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堵的说不出话来……
实际上,赵慧听到王氏说起主子接了阮府的姑娘去竹林庄子歇息一晚,叫她帮着遮掩遮掩的时候,心里难受至极。
她也知道王氏故意同她说这些话,就是让她死心,毕竟她先前为了陷害阮家大爷,甚至还找了个胡姬来,勾得别人做了那二男挣一美的龃龉事儿。
赵慧实在心有不甘,她就是想来看一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能够让主子特殊对待?
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主子的事儿,哪里轮得到她来置喙?
既然人已经见到了,赵慧也不欲多待,省得看着心里难受,于是她与王氏又在花厅里同万氏寒暄了几句,也就起身告辞了。
阮兰芷扶着老太太起身送到门口,瞧着马车驶出了胡同,这才往回走。
“莺莺,你在赵府住了一晚上,那儿是个什么样子?”万氏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
“那赵府里头十分奢华,比咱们阮府可大的多了,只不过……毕竟是上人家府里做客,孙女儿生怕出丑,也不敢随便走动,只顾陪赵家大太太说话来着,后来说得困了,就歇在太太的屋子里了。”阮兰芷神色平静地回答道。
万氏闻言,点点头又道:“你做的很好,阮府如今虽然式微,好歹也是名门之后,不能让那些个商贾轻贱咱们。”
说到这儿,万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狐疑地看了阮兰芷一眼:“莺莺,你住在王氏屋里可不妥,那赵有良……”
阮兰芷闻言,心中暗笑,早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祖母就放心吧,赵家大爷上德庄收账去了,得三天才回,不然我哪里敢住下呢。”
实际上万氏早先就听赵慧说起赵有良不在府上的事儿了,万氏故意这样说,只不过是试一试她罢了。
既然莺莺昨夜在赵府,又怎么一副头一回见赵慧的样子?万氏不放心地打量了阮兰芷半响,见她柔顺地低垂着头,还贴心地叮嘱着:“祖母仔细着点儿,这小径上有小石子。”
虽然万氏对阮兰芷昨天夜宿在外的事儿疑心重重,可问了这样几个问题,莺莺却又能一一回答上来。
难道……莺莺去那赵府,并没有碰上赵慧?
万氏心里肯定是不信的,可她又想不明白,若是莺莺没有宿在赵府,没有见过赵慧,那为什么王氏同莺莺在一起?甚至还特地送了她回来?这实在是不合情理……
可若是莺莺的确宿在赵府,又怎么会是没见过赵慧的模样,而赵慧瞧着莺莺之后,一脸惊讶艳羡的神色也不似在作伪……
这真真儿是有些古怪。
这厢阮兰芷也在心里暗暗思忖,她知道万氏并不会轻易地相信自己,可也没有把柄不是?
送老太太回了慈心院,阮兰芷便同梦香与剑英两个挑了一盏纱灯,往婧姝院慢慢地走。
彼时,一阵夜风拂面而来,掀起了阮兰芷一角裙袂,飘飘渺渺,身姿楚楚,颇有脱尘绝世之美。
阮兰芷走在前面,心里正想着先前赵慧在花厅里那番话,她自也不知,距离三人五、六步开完的阴影处,还有一道高大颀长,挺拔若松的身影,正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