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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术照例为苏子澈施过针,一边将银针小心收起,一边问道:“今日感觉如何,好些了没有?”良久不见回答,苍术转头去看,恰见苏子澈目光清澈地看过来,心底一动,伸出手在苏子澈面前缓缓一摇,苏子澈毫无反应,他心思一转,整个身子在苏子澈面前晃来晃去,见苏子澈一双漆黑眼眸亦随之而动,顿时惊喜万分:“你能看见啦?”
苏子澈偏开眼,低声道:“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苍术重重点了点头:“太好了!你前段时间养了那么久还只能看到光,可把我吓坏了!这几日千万好好养着,不要随便发脾气,情绪平稳一些,眼睛很快就能看清了……诶,我去告诉柳阁主,他自从给你喝了那莲子心,一直内疚着,刚还在问我呢!”苍术连珠串道出,又吩咐了婢女几句,风风火火地去了。苏子澈垂下眼,仿佛苍术的喜悦与他毫不相干,神色郁郁地饮了口茶。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苍术与柳天翊一起姗姗而来。苏子澈正坐在窗下,身前横着一张琴,信手拨弄着琴弦。柳天翊笑道:“郎君好些了?”苏子澈烦闷道:“我好些了,能请你把这屋子的香炉拿出去么?味道太重了。”房间里放着好几个博山炉,里面俱都燃着混着冰片的苏合香。苏子澈脑中有淤血,发作之时头痛欲裂,冷汗如雨,痛苦至极。苍术便让人在他房里点上这两味香料,说是能稍稍舒缓他的病痛。这换香料的要求苏子澈不是初次提出,柳天翊从未答应,这次依旧但笑不语,轻轻看了苍术一眼,后者立即会意,劝道:“这是苏合香,对你恢复有好处,你要是闻着腻了,再添一味沉水进去,好不好?”他说着便走到一个博山炉前,打开盖子,拈起一块沉水香丢了进去。
苏子澈没再说话,苏合香有开窍辟秽、行气止痛之效,他少时便听人说过。然而每味香料都有其独特的功效,苏子澈对此一向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他曾经觉得苏合香的味道中正雅和,像极了谢玄的性子,是以格外偏爱,后来故人长辞,他怕触景伤情,便再没燃过这味香。未曾想过了这么久,连当初的记忆都已经淡薄如烟,可是一闻到这味道,缥缈的记忆像是忽然凝在了一起,在他脑中一遍遍地上演,令他无比想念彼时知己知音的少年。
苍术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不再纠结于香料,便从怀中拿出一条白绫,看了一眼柳天翊,方道:“你眼睛刚好,不宜见光,最好是用白绫把眼睛蒙起来,没有光线刺激,可以恢复得更快些。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苏子澈疑惑地望向他,虽未说话,催促的意思却十分明了。苍术偷眼看了看柳天翊,微微瑟缩了一下,似是犹豫不决,又慢慢咬紧了牙根,大声道:“你要是不想戴这白绫,不戴也行!”柳天翊立时拧眉,冷厉地看向苍术。苍术心里头直打鼓,眼睛不住地去看苏子澈。
苏子澈不知他们二人的动作,只是被他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许久才缓缓问道:“戴上会恢复得更快些?”苍术眉毛纠结成一团,犹豫道:“是会快些,但也不会快多少……”苏子澈淡淡道:“我想快些好起来。”他面上含笑,话里却是掩不住的黯然,苍术颇有些不乐意又无可奈何地用白绫蒙住了他的眼睛。
苏子澈伸手碰了碰缚眼的白绫,轻声问道:“要多久?”苍术知他心切,却也不愿拿虚话哄骗他,据实相告道:“若是换了旁人,不出十日即可,可是你……你身体之前受过重伤,动了底子,要多久能好我也不知道,得看你脑中的淤血什么时候能散尽。哦对,我在你药方里又加了一味止痛的药,如果你痛得紧了就让天府来叫我,我给你施针。”苏子澈重又低头抚琴,不再说话。苍术欲言又止,到底没再说什么,只嘱咐他放宽心情。
待苍术离开,柳天翊方笑道:“我有位故人,医术甚好,只因他家在北方,又轻易不给人瞧病,一直不便请他过来。谁知昨日出门时,可巧就遇见了他,我便将郎君之事告诉了他,将他请到了府里。郎君可愿意让他瞧一瞧?”苏子澈兴趣缺缺地问:“他的医术,比之苍术如何?”柳天翊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堪比者,只有功夫高低,没有文采短长。医者行的是救死扶伤之事,同样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如何作比?”
苏子澈默然不语,心里反复念着他话里那句“北方”,长安也在北方,却不知那人是不是来自长安。然而想到先前偶遇念真时柳天翊的反应,又觉得这医者定是与长安毫不相关之人。如此一想,他便不再多问,点头道:“既然如此,便请他过来吧。”
柳天翊笑得一笑:“他已经在府上了,郎君稍后,我去请他过来。”苏子澈叫道:“等等!他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柳天翊顿了一下,笑道:“说起来与你有缘,他也姓苏。”
苏子澈轻叹道:“苏是大姓,又是国姓,这天下最多的便是苏姓之人,谈何有缘呢。”
不过盏茶工夫,柳天翊便引着一个人回来了,对苏子澈道:“郎君,这便是我说的那位故人。”苏子澈并未起身,朝着来人微微颔首:“有劳先生了。”那苏大夫沉默了一下,开口之时声音沉稳温和:“劳烦郎君伸出右手。”听惯了江南软语,乍然听到久违的长安雅音,苏子澈心中一时泛起几分涩然。他曾经以为,长安是他心上的一道伤口,结痂脱落后,已经无甚妨碍,可如今才发现,长安其实是在他心底最深处埋着的一根刺,容不得丝毫触碰。
莫说是遇到长安故人,单是听到北地的口音,都已经令他心中波澜又起。
苏子澈心下轻叹,依言伸出小臂来,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轻动,似是苏大夫在他身前坐下,紧接着便有三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那手指干燥、微凉,似乎带着一层薄茧,和苍术给他的感觉很是不同。待左手也切过脉后,苏子澈缓缓放下袖子,听那苏大夫问道:“你似乎受过重伤?”苏子澈怔了一下,旋即摇头道:“都是旧事了。”
“哦?”苏大夫似乎极有兴趣,“愿闻其详。”他欲知详情,苏子澈却不想提及往事,迟疑了许久,轻描淡写道:“我以前从过军,军中之人,受伤是难免的,当时……当时虽然受过伤,却没伤及要害,说是九死一生,多半是因为我身体底子不好,若是换做他人,根本算不得重伤。”
苏大夫温声问道:“那后来伤好了,可有好好养着?”苏子澈淡然道:“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哪有那么娇弱。”苏大夫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道:“你现在的身体虽无大碍,但肝肾与脾胃都不太好,还是要好好养一养。”苏子澈微微颔首:“劳先生费心了。”苏大夫道:“苍术的医术很不错,他开的方子我已经瞧过,正对你的病症,你宽心养着,不日便能大好了。只是……”他笑了一下,又道,“这房间内熏香似乎重了些,会不会觉得闷?”
说起此事,苏子澈不悦道:“我说了不止一次,让他们把香撤了或换了,偏就没人肯听。”苏大夫温和道:“这几味香皆有散瘀之效,他们亦是为你好。只是依我看来,与其多燃一炉香,倒不如出去散散步,心情舒畅了,淤血便也通畅了。”苏子澈淡淡道:“这话不该跟我说。”苏大夫笑了一笑,道:“无妨,你若是闷了,我可以陪你出去散散。”苏子澈近来的确在屋里待得闷了,听闻此话,心里微微一动,只觉这苏大夫似乎是个极其温柔又格外细腻的人,唇角便有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那我先谢过先生。”
他自知近来脾气不好,可又不愿克制,有时不顺心了,一通脾气能发好几天,身边没有一人敢劝,唯独这苏大夫是个例外。他仿佛是苏子澈肚子里的蛔虫,这边火气才刚上来,那边便知道为何生气,再添上几句似劝非劝的话,便能让苏子澈平静下来。
平日里相处之时,苏子澈仿佛总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看不到,可他能感觉到。那目光似有似无地凝视着自己,似乎非常专注,也似乎非常温柔。
不知道是太久的黑暗使得他的感觉过于敏锐,还是因为那日陆离的来访令他心有不安,他比刚失明的时候更加恐惧这种目不能视的寂寞,与此同时,他也渐渐无法忍受周遭的安静。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苏大夫便常常弹些安神清心的曲子给他听,苏子澈有时听着听着便会睡着,那琴声便落入了他的梦里,许他一个安然的美梦。
苏大夫第一次见到苏子澈头痛发作便是在他初次弹琴之后,那日尚是午后,苏子澈在他的琴声里睡着了,苏大夫弹琴的手停了下来,可也不曾离去,安静地坐在榻边凝神看他。苏子澈睡得正安稳,忽然蹙起了眉头,旋即豆大的冷汗涔涔而落,不消片刻便将他身上的中衣尽数打湿,人也从梦中惊醒,面色惨白如纸,徒劳地按住额角,想要制止这剧烈的痛苦,口中不时漏出痛苦至极的呻-吟。
天府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见此情形立刻去叫了苍术来,然而苍术亦无法可施,拿了块帕子想让他咬住,苏子澈却紧闭牙关,不肯张口。苏大夫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吩咐奴子道:“再去熬一碗止痛安神的药来。”苍术摇头道:“没用的。再说他现在这个样子,便是仙丹也吃不下去。”
“吃不下就灌下去,不然还这么眼睁睁看着他难受么?”苏大夫面带愠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样一天疼数次,他可怎么受得了……”苍术低声道:“恢复的时候的确会有痛苦,旁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段时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苏大夫不再说话,起身坐到榻旁,将苏子澈紧握成拳压在额角的手拿开,那缚眼的白绫已尽数打湿,他轻轻触碰了下,似是想要解开,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解,只是力道温和又不容拒绝地将苏子澈按在了怀中,心里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他要疼多久?”苏大夫道。
苍术不假思索道:“大概会持续一两刻钟,他疼痛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发作次数也会慢慢减少,等到他头痛不再发作,便是大好了。”
苏大夫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弄着苏子澈的头发,感觉到怀中之人身体不停地颤抖,不由得收紧了手臂,眼里尽是疼惜。
过了许久,苏子澈终于平静下来。许是缚眼的白绫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不太舒服,他伸手去抓,却被一只手拦住了——是苏大夫。苏子澈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他的怀里,立时觉出几分尴尬来,怔了一瞬,便听到苏大夫轻声道:“别碰。”
苏大夫将他按回怀中,低声道:“别睁开眼。”说着便解开他眼上的白绫,换了一条干净的新白绫来,重新蒙住了他的眼睛。苏子澈稳一稳神,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他记得苏大夫在抚琴,他听了不久便睡着了,原以为那时候苏大夫就已经离开,眼下看来,要么当时没走,要么便是去而复返。苏大夫笑道:“我瞧你房中没什么人,怕你睡不安稳,便多留了一会儿,不介意吧?”
苏子澈心里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可又说出来是哪里不对,缓缓摇头道:“我还未谢过先生,何来介意之说。”顿了一下,又道,“劳先生回避,容我更衣。”
苏大夫起身离去,却未离府,其后苏子澈数次发作之时,他皆在旁照拂,苏子澈感念他的恩义,让柳天翊酬以重金,他却拒不肯受,只说自己出力有限,不敢居功,让柳天翊把酬金给苍术。这次却换了苏子澈不肯,只道苍术病没看好不能拿钱,要等自己眼睛好了,再把酬金给他当回蜀的盘缠。苍术知道后大怒,气冲冲地指责苏子澈过河拆桥,人还没好利索,便盘算着怎么赶他走了。苏子澈不予理会,转过头问苏大夫是否可以抚琴一曲。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对于苏子澈来讲,白绫后面透出来的一丝光亮已不见踪迹,眼前惟余一片漆黑。他听到那人在黑暗中取出琴来,调了调音,便有一声悠长的琴音顺着夜风传入了耳中。
苍术不知何时悄然离开,只余苏子澈一人安静地听着,他听得那琴声极清、又极静,似门前潺潺流水,又似轻风吹过春山。他在这琴声中仿佛回到了从前无忧的日子,南山策马,长安醉卧,回到了那肆意又欢喜的少年时。可是琴曲里又好像藏着一缕细细的伤感,仿佛知道所有的无忧与欢喜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是已经逝去的红颜稚齿,是求而不得的一生挚爱。直到一曲终了,余音犹在他耳侧盘桓,催促他轻声问道:“这琴曲……可有名字?”
只听苏大夫道:“曲名《长相思》。”苏子澈心底一阵酸涩,出口却是:“不,这不是《长相思》。”苏大夫道:“心中思念,信手而弹,这是我的长相思。”
苏子澈只觉眼眶有些微热,沉默片刻,赞道:“先生好琴技。长相思兮长相忆,先生可有兴趣听我弹一曲《长相忆》?”苏大夫饶有兴趣地问道:“江湖儿女,四海为家,原来也有相忆之人?”苏子澈怔了一下,只觉鼻头一酸,蓦地红了眼眶。落在苏大夫眼中,便是白绫迅速地浸湿了两块,他暗悔失言,也仿佛看到了眼前儿郎藏匿已久的心事。他起身走到苏子澈前面,轻轻抚摸着他未束的乌黑长发:“别哭,别哭。我弹《长相忆》给你听。”
这一曲《长相忆》,苏大夫一连弹了数日。
当陆离再次登门而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杭城午后阳光静暖,照在抚琴者手下颤动的琴弦上。苏子澈端正地坐在对面,如墨长发简单束起,并未着冠,如玉面庞上一条雪缎缚住了眼睛,辨不出什么喜怒,但彼日苍白的脸色这时看起来却似是好了些许。
他放轻了脚步,堪堪在门槛前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没有进来。未料苏子澈已听到动静,偏头问道:“是谁来了?”
“是我,陆离。”
陆离提步进来,在他身前停住,问道:“郎君好些了么?”苏子澈道:“我好或不好,你都不能改变丝毫,怎么每次还非要问呢?”陆离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似乎带了些委屈:“可是,陆离也希望郎君过得好啊。”
苏大夫似乎觉察到了这边的情况,他重按琴弦,音调一转,泠泠的琴音从指间缓缓流出,是一曲行云流水般的曲子。
苏子澈原在窗下坐着,阳光将他脸颊的边缘照得几近半透明。他安静地听着琴曲,并未发一语,只待到间歇处,才缓声说道:“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你今日,仍是为他而来吧?”他的声音平静非常,辨不出什么喜怒。听在陆离耳中,却不啻一记重鼓。他艰难地道:“陆离不敢,陆离今日……只是想来探望郎君。”
琴声之中,苏子澈极轻地笑了一声:“探望我?你也是为了他来探望我的罢……”他的声音本来就轻,落到尾音上好似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却令陆离十分难过,他斟酌了许久,方启齿:“我知道,如今郎君只当我是个说客。可是郎君今日既然肯见我,想来也是还不曾忘却往事。郎君不肯见……陆离无权干涉。只是陆离仍有一问,时至今日,郎君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陆离话音未落,苏子澈便听到悠长的琴声仿若滞了一瞬,但那一瞬太短了,短到让他以为不过是自己刹那的怔忪。他似是又忆起了全部的以往,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忆起来,他甚至都没有望向陆离一眼,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他低声道:“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他说出这句话,只觉心底难过万分,像是有什么压在心头,不吐不快,可是他张开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忽然有点想哭,陆离已经来过一次,皇帝肯定知道了他还活着的事,可是他却仍旧支使陆离来叫他过去,一点都不肯亲自过来,仿佛这是一件纡尊降贵的事,而他不值得让他自降身份。
他觉得有点委屈。
陆离道:“那你还恨他么?”苏子澈收紧了手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陆离却知道了。
他是还爱着,还不曾原谅。
陆离走后,苏子澈又听了许久的琴,直到日头西斜,黄昏染得满室昏黄,琴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
晚膳之后,苏子澈的精神便明显有些弛惫,神色也是怏怏的。苏大夫过来探他的脉,品了很久,转而遣人去叫苍术来。苏子澈不安道:“怎么了?”苏大夫笑了笑,说道:“是好消息,不过要等苍术来了才能确定。”不多时苍术过来,诊脉之后格外高兴,连白日里苏子澈戏弄他的不快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脱口便道:“太好了,你脑中没有淤血了!”
苏子澈原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可是他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伸手去扯眼上的白绫。苍术忙制止了他:“别!你太久没见过光,一下子摘了会适应不了刺伤眼睛,我让天府在你睡着后帮你把白绫摘下,明日随日升慢慢适应光亮,也不至于太过刺激。”苏子澈有点失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即便说要睡了。
在一片黑暗中,他却并无睡意。白日里陆离提出的问题在他心中萦绕不去。问题的答案,时至今日他已苦苦追寻了十年。
他一个人在这缥缈的人世间飘蓬辗转,为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答案。
他原以为,自己一别前尘便再也不会回头,可一去十载到而今,每每长夜梦回,他只身回到的依旧是此生永不能忘怀的长安,是十里长街,是重重宫殿,是长乐殿如水月华照耀着的玉阶,是大明宫纷纷扬扬的桃花树下,南苑错落繁盛的牡丹枝旁,是曾经,尚德殿静谧的寝殿里,兄长拥他入怀,说哥哥最喜欢你。
他知道,无论爱还是恨,终此一生,他的心里都不可能放下这个人,放下过去的那些事了。
苏子澈惘然若失,辗转反侧,他隐隐听到窗外似乎有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像是他不知所归的眼泪,一直落到他的梦中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熟悉的长安,他年纪尚幼,暮春三月和兄长一同出游,累极了,便睡倒在兄长怀里。他睡了好长一觉,到了第二日清晨,春雨温柔地落着,他不想去上早课,赖着不肯张开眼睛。他仿佛听到好多人在唤他,又仿佛听到只有兄长在唤他,声音忽近忽远的。
他想应一声,可是久睡之后睡眼迷蒙,好不容易张开了,又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窗外的晨光温柔地洒进来,落在青烟袅袅的博山炉上,落在花纹清雅的罗衾上,落在他微微睁开、睫毛还在颤动着的眼睛里,落在床榻前,从模糊到清晰的人影上。
他觉得自己大抵仍在梦中。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