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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柳天翊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低声问道:“睡着了?”说着便探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房中已有一人,听闻此问,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人名叫苍术,是药王门下的得意弟子之一,自苏子澈到杭州之后,便一直由他照料苏子澈身体。只见他将苏子澈手臂放回被子里,对柳天翊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了出去。到得房外,柳天翊立时担忧问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病这么厉害?”苍术冷冷地看着他:“这话原该我问你,我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柳天翊与他并肩走着,闻言顿了一下,道:“他前两天休息不好,我便请了保济堂的大夫来给他瞧瞧,那会儿还好着,大夫也没说什么,谁知道到了夜里竟吐了两次,天府只会傻呆呆地守着他,也不晓得叫人,今日一早才知道他病了。也幸好你一早就回来了。”
苍术问道:“保济堂给他开了什么药?方子拿给我瞧瞧。”柳天翊道:“没有方子,那大夫说他肝火虚旺,并无大碍,用莲子心泡水喝便可。”苍术停下脚步,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你给他喝了?”柳天翊略略心虚,面上倒还沉得住气,点头道:“我记得你也说过他肝火过盛之类的话,想那大夫也并非胡诌,便让他喝了两杯。”苍术立时怒道:“莲子心!我都不敢给他用莲子心!寒性那么大,他脾胃又不好,如何受的住?”
柳天翊叹了口气:“是我大意了……他现在好些没有?我刚才试他体温时,好像还烧着。”苍术蹙眉道:“我给他服了藿香丸,应当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只是……”他欲言又止,柳天翊心里微微不安,问道:“只是什么?”苍术语带迟疑:“按理说,若是每日按时服药,他脑中的淤血此时应当好得差不多了,可我方才探他脉象,虽有好转,却远不及预期。我原先忖度着,他眼睛看不见了,心里必定难受的紧,所以要他平心静气地养着,心情舒畅了,淤血便散了……他这几天心情可好?”
柳天翊面色微沉,缓缓地摇了摇头。苍术忙问道:“怎么了?”柳天翊斟酌着字句,低声道:“想来你也听说过,他曾经有一个……一个兄长。”苍术点头道:“是,我听师父说,他是因为兄长苛待,险些被折磨死,师父看不过去,所以才帮他假死逃生。”柳天翊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哦?药王是怎么跟你说的?”苍术迟疑了一下,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柳天翊沉吟道:“我之前并不在郎君身边侍候,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当年出事的时候,我因着其他事抽不开身,等我赶到郎君身边时,药王这边事已经成了。后来我也问过几次,可你知道我们郎君的脾气,他若是不想说,任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换作是我,我也不想说。”苍术道,“师父说他兄长原本也是很疼他的,只是后来得了个男宠,竟然就迷了心窍,不顾亲兄弟的死活,将他打发到南疆去了。南疆是什么地方?他一个在长安娇养大的儿郎,身子骨又不好,自然受不住那的瘴气,险些死在那儿。后来好容易离了南疆,还没等回到长安,他兄长便指派了自己的长子来,硬生生要将他逼死在路上,师父便给他用了能令人尸蹶的药——后来的事,想必你就知道了。”
柳天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苍术道:“怎么,他近来又想起旧事了?”柳天翊默然半晌,压低了声音道:“他兄长近日到了杭州。”苍术惊道:“好歹是亲兄弟,难道真要不死不休?!”柳天翊淡然道:“这些年来,我着人时时打听着,他兄长其实甚是想他。”
“人没了才知道想,人在的时候偏又欺负他!”苍术愤然道,言罢又有些泄气,“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柳天翊道:“昨日去无相寺时,郎君被人拦着不让进去,说是怕冲撞了贵人,我就估摸着是他兄长在里头,私下派人去打探了一番。”他顿了一下,冷笑道,“果然到了晚间,便有人悄悄地打听郎君,后来干脆有人上门来,说要请他过府一叙。”
苍术关切道:“可是他兄长?”柳天翊缓缓点头:“正是。好在他并不知郎君便是他兄弟,只以为是同他兄弟相貌相似之人。”苍术轻舒一口气道:“那还好,只是长得像而已,找个由头推脱了便罢。”柳天翊道:“他兄长是强势惯了的人,已经说了要见,即便只是模样有几分像,见不到恐怕也不会罢休。我今儿跟你说这么多是想问你一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知道这些事,受不受得住这刺激?”
苍术一口气几乎没提上来,急道:“当然不行!你是嫌他命长么?”柳天翊面无表情地道:“若我瞒着他,那便是嫌自己命长。”苍术连道不行,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正此时,忽有侍从过来通报,说是门外有位客人求见,自称是一位故人。
柳天翊蹙眉道:“一个人来的?”侍从道:“是,只有一个人,也没说名讳,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长得挺俊,听口音应该是长安人。”柳天翊拧眉成川,许久才道:“请他去正厅,我稍后便到。”苍术有点担心:“该不会是……”柳天翊叮嘱道:“你回去后,不要在他跟前乱说话。若有什么事,让二门的奴子知会我一声。”苍术点了点头。
柳天翊深吸一口气,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当即便去了正厅会见来客。厅堂之中,一个身着黛蓝长袍的男子负手而立,正望着厅堂上的字画出神——那是这座宅子刚建成时,苏子澈兴致正好,亲自提笔写的一副对联。柳天翊笑道:“不知大贤光降,柳某有失远迎。”那人转过身来,朝他微一躬身:“无端叨扰,还请贤主人勿怪。”再抬头时,目似深潭,难掩一怀愁绪;剑眉入鬓,平添三分深沉。柳天翊含笑回礼,道:“陆将军,请上座。”
陆离足下未动,只道:“数年不见,柳阁主生疏了。”柳天翊嘴角犹带笑意,抬手屏退了侍从:“陆将军既如此说,我也不兜圈子了:敢问陆将军今日为何而来?”
陆离良久无言,轻叹一口气道:“我想见他一面。”柳天翊问道:“是你想见他,还是……你家主人想见他?若你我至今仍为一主,那不论你有何要求,我皆愿尽力相助;若你我已是各为其主,说不得,只能教陆将军失望而归了。”陆离眼中似有痛楚一晃而过,避而不答,冷凝地看着他:“我将他托付于你,是让你好好照顾他,可你呢?你竟然让他——”饱含恨意的声音戛然而止,又如金石相撞般沉重道出,“——让他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看不见的那个人不是你?!”他语气里的怨恨是如此明显,不加丝毫掩饰,几欲喷薄而出,让人不由怀疑他下一瞬便会抡起胳膊一拳打过来。
柳天翊眼底颇有几分嘲弄之意:“没能照顾好他,是我的错,可你今日站在这里,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指责我?”陆离怒气不减,拂袖道:“我要见他。”柳天翊寸步不让:“你要见谁?你又是谁?”陆离咬牙道:“我要见我家郎君。”柳天翊冷笑道:“你家郎君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这里住着的是我的主子,不是你家郎君。更何况,究竟是你要见,还是你家主人要见?”陆离闭了下眼,只道:“我只想同他说几句话,看他过得好不好……你放心,陆离十年前能偷天换日,十年后照样能为他担下所有干系。”柳天翊笑道:“这么说,如今你我果然是各为其主了。”
陆离握紧腰间佩剑,目色中已暗藏杀意:“陆离今生今世,只忠于郎君一人,绝不会做任何对不住郎君之事。”柳天翊冷冷地与其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开口道:“他脑中有淤血,大夫说他受不得刺激,你……”声音一缓,叹道,“罢了,你要去便去,只是别惊着他。”
几乎不等他说完,陆离转身便向后面行去,柳天翊当即跟上,到得苏子澈房外,陆离忽地停下了脚步。柳天翊并不催促,见他迟迟不进去,便轻声道:“他看不到只是一时,待淤血散尽便无碍了。”陆离怔怔地点了下头,低声道:“多谢。”柳天翊一愣,不知谢从何来。
陆离手放在门上,维持着将推未推的姿势,面上悲喜难辨。
房门忽地从内打开,正欲出门的苍术唬了一跳,脱口叫道:“你是谁?”他这一喊,立时惊动了房里的人,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缓缓问道:“是谁来了?”听到这个声音,陆离身子微微一震,险些落下泪来。苍术心中惊奇,刚要作答,瞧见柳天翊对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不擅扯谎,立时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回答。那人似乎疑心大盛,追问道:“是谁?”
“是我。”陆离只觉喉咙发紧,说出来的话也好似颤抖着一般。他缓缓地进入房中,房中燃着苏合香,并无侍从在内,只榻上有一人斜斜倚着,如墨长发未束,身上只着中衣,眼睛低垂,神色慵懒,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
陆离朝苏子澈倚着的榻上走去,在他身前慢慢跪下,声音有些哽咽:“是我,郎君,我是陆离。郎君,郎君……”十年朝思暮想,终于盼得此刻,他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有此一刻,即便明日等待他的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也不足道哉!他忍不住握住苏子澈的手,将脸埋在他手里,霎时泪如雨下,几不成声。
苏子澈轻轻抽了下手,没能抽出来,轻声问道:“陆离是谁?”陆离仿佛心脏受了重重一击,钝痛不已,又像是教人点了穴,连眼泪都停住了,不可置信道:“郎君,郎君我是陆离,是你的伴读陆离!你……你不记得我了么?”苏子澈缓缓摇了摇头,勉强一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没有什么伴读。”陆离震惊得几乎不能动弹,许久才呆滞地转过头去,想要找柳天翊一问究竟。
然而房门已经关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离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面如美玉雕刻,目似浓墨着画,尽管这眉眼与记忆中有所不同,看起来也不像三十岁之人,可单凭那份无人可替的熟悉感,陆离便足以断定,眼前人是苏子澈,如假包换的苏子澈。可陆离想不通,他只觉脑中纷乱如麻,越理越乱,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眼前人既然是苏子澈,那他为什么不认识自己了?他绝然不信十年的光阴,能轻易抹杀掉他二人十几年的感情!
他不信。
他猛然想起柳天翊方才的百般阻挠与欲言又止,想起他说苏子澈脑中淤血未散,受不得刺激。他恍惚间似是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能合理解释苏子澈不认识自己的理由,他心中说不清是酸涩难过还是暗自庆幸,或是兼而有之,他深深地凝望着苏子澈,强作镇定道:“你……你过得好么?”
苏子澈轻轻摇头:“我不认得你,你何必问我如何——天府。”天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陆离身后,视线紧紧盯在陆离握住苏子澈不肯松开的手上,当即一个手刀砍了过去。苏子澈不明所以,只听得两人毫无缘由地打了起来,眉心拧成一团,神色有些厌烦:“住手。”
天府是令行禁止,陆离本就是防范,自然不会与他纠缠,他回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苏子澈,问道:“郎君,他是你什么人?”苏子澈仿若不曾听到一般,道:“天府,送客人出去。”
天府立即挡在陆离身前,恶狠狠地瞪着他道:“请!”陆离的视线却像是粘在了苏子澈身上一般,低声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能不能……请他先出去?”苏子澈有些迟疑,轻声道:“可我并不……你还是出去吧。”陆离苦笑,声音几近哀求:“就一句话,就一句,好不好?”
苏子澈叹了口气:“好吧。”他将天府支了出去,屋内重又剩下他与陆离两人。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听到陆离开口说话,正欲催促时,只听“咚”地一声,像是有人重重地跪了下去,苏子澈心头一颤:“陆离!”
陆离听着那熟悉又疏离的声音,鼻头登时一酸,他多想告诉苏子澈他这些年的痛苦,他明知道他活着,却不能与人说,不能盼相见,甚至连来到他所在的城池都不敢去奢求。十六年朝夕相处,一朝分离,竟是十年不得一见。再相见,却是亲耳听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说不认得他。短短一刻钟,陆离只觉自己仿佛死了一次,身体的每一寸皆是万蚁蚀骨般的痛楚。他多想亲口对苏子澈说他有多想他,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话出口,却是道:“至尊这些年,未有一日不曾想你,你若是还念着他的养育之恩,就与他见一面吧。”
苏子澈闭上了眼睛,面上无一丝表情:“你若是说完了,就请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