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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天气日渐炎热,宫里四下都发了冰,供各殿解暑降温。尚德殿原是用冰最早的宫殿之一,这几日眼看夏至已过,暑气更盛,这里却将冰全都去了。临近酉时,宁福海低声问道:“陛下,时候不早了,是否需要传膳?”皇帝正在批折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道:“不忙,朕不饿。”
宁福海担忧道:“陛下,您这几日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日日操劳政务,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下去!”
皇帝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看起了折子:“不妨事,朕并未觉得疲累。”他这几日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政务,赏了骁骑军,升了几个将领的官,唯独不提秦王葬礼一事。亲王薨了是大事,何况是如此少年英才又有军功的亲王,礼部早已悄悄地商议秦王谥号,可每每提及此事,都被皇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说是王妃临盆在即,怕秦王的遗腹子出什么差池,此事暂且瞒一瞒。都道圣心难测,往日里皇帝如此偏宠秦王,哪知人一去,竟不见丝毫悲痛,且似乎竟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依礼制,即便尸骨无存也要照规格下葬,建个衣冠冢。即便皇帝下了封口令,对外只道秦王战死,不许任何人向秦-王府透露半字,更不许教秦王妃知晓,却也阻挡不了漫天流言,有人道是皇帝与秦王兄弟失和,此次平叛,实乃借刀杀人。
兄弟失和是真,借刀杀人是假。
皇帝再狠的心肠,也不忍心亲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弟弟就此魂归黄泉,若早知此行有去无回,便是御驾亲征,也不舍得让苏子澈去送死。然而真正明白皇帝心意之人,当真是少之又少,便连他自己,有时也觉得恍惚。
皇帝搁下朱笔,黯然起身:“朕有些闷,随朕去外面走走。”宁福海见皇帝终于肯离了这御案,登时面露喜色,躬身应是。
说是走走,其实是乘着肩舆,皇帝未言明去哪,内侍们也不敢擅作主张,便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朝着御花园行去。
夏日虽热,到了傍晚也能遇得清风几许。皇帝下了肩舆,缓步走到水池边,池中荷花多为含苞,全盛者寥寥无几。他看着这一片荷花,看着荷叶缝隙中倒映的云朵,又缓缓抬头望向天空——碧空如洗。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声琴音,皇帝侧耳听了一阵,问道:“是何人在抚琴?”宁福海听了听,依稀听到些许声音,入耳不甚分明,只得笑道:“老奴粗鄙之人,哪里听得出是何人抚琴,许是太常寺在排新曲吧。”
皇帝又听了片刻,认出此曲是《长安调》,当下便知道了抚琴者何人,面色一沉。
“天气炎热,想来孟昭仪也是闲来无趣,方才抚琴一曲。”皇帝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宁福海,叫人给孟昭仪送一壶酒,就说是朕赐给他的。”宁福海笑道:“老奴这就吩咐人送过去,不知陛下想赐孟昭仪什么酒?”
皇帝沉静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跟了朕这么久,怎地还如此愚钝?”宁福海忙跪下请罪,心中乍然浮现一个念头,惊得他心头巨震,只是不敢确认。只听皇帝道:“麟儿与朕之间的嫌隙是因他而起,最后宁死不回长安,想来心里是怨极恨极,就让他……去给麟儿赔罪吧。”
宁福海低声应了,忙叫来一个跟在他身边做事,素来稳重寡言的小内侍,悄悄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未过多久,那若隐若现的琴声似乎越来越低,终至不可闻。
“宁福海。”皇帝忽然出声,问道,“长乐殿的桃花开了么?”宁福海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笑道:“三月那会儿陛下去看时,开得正盛,眼下已过了夏至,想来那桃子也有指头这般大了!”皇帝神思恍惚,低语道:“是了,朕前几日还去过长乐殿,的确是结果子了。麟儿之信是暮春所书,暮春,三月,也许他写信之时,朕就在长乐殿里看桃花。”他这一番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宁福海伺候皇帝几十年,从未见过他自言自语的样子,心里头担忧得直打鼓,又不知如何劝起。
正踟蹰时,一个小内侍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径直跑到宁福海身后,附耳低语了几句。皇帝听到动静,并未回头,淡淡问道:“什么事?”宁福海忙道:“回禀陛下,是秦王妃……王妃不知何处得知了秦王殿下的消息,惊恸之下动了胎气,怕是要早产。”皇帝蓦然回身,怒道:“什么人走漏了风声!”
“这……”宁福海略一迟疑,“陛下息怒,有赵太医照料王妃,几位稳婆也是一早就住到了王府时时侯着,王妃和世子定会安然无恙!”他这一说便提醒了皇帝,此刻不是追责之时,秦王的骨肉能否平安坠地方是大事。皇帝当即吩咐道:“备车,去秦王宅。”
宁福海惊道:“陛下,这不妥!”皇帝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备车,去秦王宅。”宁福海生生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劝,不多时,一辆被侍卫团团拥簇的牛车从宫中侧门悄悄驶出,径直向秦王宅行去。秦王之事因着皇帝的封口令,阖府上下一直噤若寒蝉,不敢在王妃面前提及,眼下不知王妃从何处听去了消息,悲痛之下动了胎气,眼看就要早产,王府可谓雪上加霜,若是王妃或小世子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偌大一个王府,从此便荒废了。
昔日秦王受尽恩宠时,谁能料到,不过弹指一挥间,世事竟转变得如此之快。
皇帝顾不得避嫌,径入王府内院,阖府忙成一团,不只平日里为王妃安胎的赵太医,另有两名太医也候在门外,不停地交代些什么,侍女们来来回回进出不停,皇帝的到来,令他们皆唬了一跳,慌忙跪下行礼。
“王妃如何了?”皇帝话音未落,屋内忽地传来一声痛呼,他立时揪紧了心,此情此景,竟让他忆起那年初为人父,在太子妃房外等待长子出生的时刻。他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应在此时来到秦王宅,再如何关心麟儿的骨肉,也只能命人时时回禀,以万乘之尊匆促出宫来到弟媳生产的房外,若教御史知道,恐怕又要有一些言辞激烈的折子递上御案。
可他不能不来,这毕竟是小弟的骨肉,是小弟生命的延续,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孩子平安无虞,可想到这个孩子毕竟不是麟儿,又觉得很伤心。
赵太医禀道:“陛下恕罪,妇人生产向来凶险,王妃又是受惊早产,好在王妃平日里调理得当,临盆之期本也就在这几日。请陛下不要过于忧心,王妃应无大碍,臣等定会竭尽所能……”
“陛下!”一名侍卫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跪禀道,“常宁殿的宋才人临盆,太医说胎位不正,情状十分危险,皇后请陛下去前去常宁殿一趟!”那宋才人已进宫多年,皇帝起初也着实宠爱过一阵子,后来北黎献上绝色舞姬,便对她淡了许多,再之后又有南乔凭空出现,常宁殿去得就更少了。哪知她也是个有福之人,在皇帝某次宿于常宁殿后,不过月余,太医便查出她怀了身孕。那会儿正是秦王与皇帝置气不肯入宫之时,皇帝日日眉头紧锁,脾气也变坏了许多,唯独宋才人怀孕之事让皇帝露出轻浅的笑意,宫里也因此添了些喜气。
宁福海在皇帝身边伺候这么久,此时听侍卫如此禀报,岂能不知话中之意,他知道皇后既然遣人到秦王宅来请陛下,宋才人那边定然已是凶险至极,性命危在旦夕,他低声劝道:“陛下,既然太医说王妃无大碍,不如……”
“既然皇后已经到了常宁殿,有她在,朕很放心。”皇帝淡淡道,“宋才人福祉深厚,定会母子平安,让皇后好生照应着,有任何消息,立时向朕禀报。”
那侍卫领命而去,宁福海却有些焦急:“陛下,宋才人向来体弱,恐怕这次……”凶多吉少四个字,他到底不敢说出口。皇帝面色一沉,不欲再谈此事,转身望向禁闭的房门,吩咐太医道:“听着,这是秦王唯一的骨肉,朕命你们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让这个孩子平安出生。”
听其言外之意,竟像是在必要之时,宁可舍弃王妃,也要保下孩子。那几位太医连忙应是,只道是拼尽一生所学,也会想办法让孩子平安。
宁福海轻声一叹,知道皇帝这次是铁了心,哪怕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也要让孩子平安出生。他痛失幼弟,哀恸已浸入骨血之中,之所以强撑着一分气力,不予发丧,不言谥号,只为瞒得秦王妃一时,让秦王的遗腹子平安坠地。宁福海既担心孩子有意外,使得皇帝承受不住这伤痛,又害怕他本就靠一口气撑着,一旦孩子平安落地后,这一口气松下来,身体便垮了。
可他担忧也无用,毕竟帮不上一点忙,无论孩子平安出生与否,都是他不能左右、也不敢左右之事。
日色渐渐变得昏黄,宁福海瞧着时辰不早,道:“陛下,该到晚膳时候了,您只在早晨吃了几口糕点,到现在已经一天未进食,王妃这边有太医照应,您看是先回宫用膳,晚膳后再过来,还是让人将晚膳送来府上?”皇帝摇头道:“不必麻烦,朕不饿。”宁福海劝道:“陛下,您已经整整一天未进食,怎么会不饿呢?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江山社稷着想啊,这天下可都还靠您撑着呢!”皇帝被他说得心烦,敷衍道:“让王府厨房准备晚膳。”宁福海道:“陛下,这不妥!王府现今忙乱不堪,已是自顾不暇,若是有人混水摸鱼,在食物中做了手脚,那陛下……”
“行了!”皇帝心烦意乱地打断他,“既然如此,那朕就等回宫再用膳。”宁福海急道:“陛下,圣体要紧,您……”皇帝怒目而视,沉声道:“再多说一句,朕就割了你的舌头。”宁福海立时噤声。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夜幕降临,宫中侍卫急急来报:“陛下,宋才人大出血,性命危矣,皇后请陛下速速回宫。”皇帝问道:“孩子呢?”那侍卫低头道:“小皇子……未能保住……”
皇帝眉头紧锁,许久才道:“朕知道了。”宁福海小心翼翼道:“陛下可要回宫?”皇帝沉吟不语,似乎心中有些踟蹰。屋内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啼哭,皇帝心头一颤,未几便听到房门打开又关闭,嘈杂的脚步声和婴孩的啼哭到了他身后,众人纷纷跪倒:“恭喜陛下,是位小世子!母子平安!”
皇帝缓缓回身,稳婆怀里抱着一个皮肤又红又皱的婴孩,那婴孩对周遭之事无知无觉,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哭。这不由令他想起麟儿刚出生时和他的子女们出生时的情景,他见过那么多刚出生的孩子,听过他们刚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可在这些孩子中,只有麟儿出生时,睁着眼睛哭了几声,便不停地左顾右盼。其实那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可偏偏就是那四下打量的模样,让他一直觉得麟儿一出生便带着人世间所有的灵气,而他一走,那灵气也尽数被他带走了,没有给这世间留下分毫。
皇帝想抱抱这个孩子,刚伸出手便一阵猛咳,咳得心肺都震颤不已。众人大惊失色,太医想要上前为他请脉,他却摆了摆手,渐渐平息下来。
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他想到小弟的嘱托,以及小弟信末之言,他想告诉小弟,他会好好待这个孩子,会倾尽心血来教他养他,让他一生富贵喜乐,平安终老。如此,你能不能,能不能少恨哥哥一点?哪怕是在梦里,让哥哥再见你一面……
他只觉喉头一甜,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斑驳血迹落上衣襟,尽数凝成暗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