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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长安素来晴多雨少,近日却不知为何一连十数日雨水,让原定五月初离京的谢玄不得不延缓了赴任的计划,待得雨水初停,前些日子还穿着的春衫已不得不搁置一旁,换上了半臂凉衫。
谢玄一向是不引人注目的清润性子,因此虽是初次拜官,却并未将离京上任之期告知他人。他来长安时间不久,知交寥寥可数,最亲近之人莫过于苏子澈,可苏子澈最是不耐下雨天,一连数日连宫门也未出,他纵是有心道别,也无力相告。思量之下,索性孑然出京华,连行李也只备了些细软。
离京之时正值清晨,长安仲夏虽燥热,清晨却是凉爽可人,他与书童谢九叶各自策马徐行,沿途看过长安的烟柳巷陌,看过城中稚子的垂髫,看过妙龄女子遮面的团扇。
出了春明门,谢玄驻马回望,忽而笑了下,九叶莫名相问:“郎君笑什么?”谢玄悠悠吟道:“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谢九叶听他感慨,以为是自家郎君不舍离家,劝慰道:“郎君不必担忧,奉先是富庶之地,待您做出些政绩,莫说回京,封疆大吏也指日可待。”谢玄听他狂言无忌,哈得一笑,摇头道:“你胡白什么,我不是在意这个,只是这诗格外应景,随口吟来罢了。”说罢扬鞭策马,绝尘而去,竟是毫不留恋之态。
谢九叶忙打马跟上,一前一后同驰骋,不多时便到了灞桥,此处人多,且尽是些黯然销魂之人,映得两侧看惯了别离的杨柳都显出些许哀意。两人不由得慢了下来,偶听得旁人呜咽不舍之声,竟惹起几许感怀。
谢九叶见旁人皆有亲友相送,依依不舍地牵着衣角,呜咽诉说离情,问道:“郎君此次赴任,除了家人谁也没说,致使现下行至灞桥也无人相送,可后悔了?”
谢玄听他打趣,不由回首笑道:“离别最是伤人,何必……”言语戛然而止,心中沧浪瞬起,连声音都有些走调:“……相送长亭,听唱阳关。”谢九叶不知谢玄为何神色大变,茫然道:“郎君怎么了?”谢玄并未看他,倒是自他身后传来一阵清朗笑声,他回头一看,陌上一阵轻尘,以苏子澈为首的十数骑疾驰而至,堪堪在他身旁勒马而停,只听苏子澈笑道:“可巧赶上了,否则再想见一面,还得请旨去奉先。”
谢九叶惊讶不已,回头见谢玄早已翻身下马,这才发觉自己失了礼数,急急也下的马来,向秦王施了一礼。苏子澈跳下马来,笑道:“今早听闻你要走,便去谢府找你,令尊说你已经出发,我估摸着时辰,想你应该还没走远,就来跟你道个别。”他说的轻描淡写,一身风尘仆仆却将他得知自己已经离开时的惊慌和盘托出。谢玄料是他担心赶不及,马不停蹄地追了过来,心中歉意暗生:“是我不对,原该早些知会你。”
苏子澈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着人斟了三杯酒,执杯道:“方才出春明门的时候还在想,都说‘春明一过即天涯’,这天涯有多远,是否在天涯之远就见不着长安?没想到才到这里,回首就已经望不见长安了。”他笑着举起酒杯,谢玄站在他对面,恍惚听到一声叹息,“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私心作祟,执意与你相见,使你躲不过别离苦,我先罚一杯。”言罢仰头饮尽杯中酒,又命人重新斟满。
谢玄叹道:“麟郎此言,欲置玄于何地?我来长安不过匆匆数月,却有幸得你一知己。不告而别,原是荒唐之举,麟郎莫再提了,该罚酒的是我。”说完也举杯饮尽,杯中酒入喉醇厚,其劲敦敦然,其味绵余不绝,“这是……桑落酒?”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他们彼此之间未曾言说的情义,因着两人闻歌知意的默契,倒是尽数借酒道了出来。谢玄心下感慨,知己交心,不需言语,只可惜才相知,就要相离了。
苏子澈又与他对饮了一杯,道:“我前几日同陛下说起你,听陛下之意,是要将你培养成朝廷肱股。”谢玄原不知皇帝此语,惊讶之下略一思量,便知他虽有爱才之意,也多半是为使苏子澈高兴,才早早许下这般好前程,不由笑道:“陛下厚爱,玄受之有愧。倒是听闻麟郎不日就要去骁骑营任职了。”
提起这事,苏子澈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得意:“陛下总觉得我年纪小,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而今可算开了金口,让我出来历练一下。待我将来整顿兵马,肃清边境,看他还怎么小瞧我!”
谢玄温言点头道:“陛下曾说,‘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1,骁骑营威名在外,陛下将他们交给你,可见从未小瞧你。”苏子澈笑道:“我们一文一武,倒是军政两不误。”谢玄含笑不语,先前未见苏子澈时,想说的话太多,临到别时反而说不出口,沉默片刻,却听陆离忽然开口道:“殿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也别耽搁了清之启程。”苏子澈低声道:“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陆离笑道:“长安去奉先不远,殿下若是想念得紧,大可请旨出京。莫说奉先,便是塞外岭南,陆离也定然陪殿下去得。”苏子澈哑然失笑,“说的这般好听,你怎么不去请旨出京?我定然也不辞劳苦,陪你跋山涉水!”被他这么一打岔,苏子澈心情倒不似方才那般低落了,重又拿起酒杯,“清之,饮下这杯酒,你我便各奔前程罢,待君归来时,再共聚南山,饮竹醉,醉不休。”
谢玄举杯道:“承君此诺,此行无憾了。”
他二人各自饮尽,将酒杯掷于地上,细腻的白玉杯登时四分五裂,苏子澈攀着马鞍回看一眼,蓦地翻上马背,红珊瑚手柄的金鞭映着摇曳地柳枝利落划过,玄珠一跃而起,登时一阵尘雾飞扬。陆离与同来的亲兵也纷纷打马跟上,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道路上,转眼只剩了谢玄主仆二人。
惟有灞桥的离人依旧攀着柳条,诉说着不舍的情义。
谢玄也攀上马背,一瞥间却见谢九叶呆呆地望着苏子澈离去的方向,动也不动,他拿马鞭敲了下谢九叶的脑袋,轻斥道:“发什么呆,走了!”
谢九叶猛地回过神来,倒没急着上马,反而疑惑问道:“郎君,秦王大老远地追过来,肯定有一篓子话要讲,怎么才说不到两三句,就这么走了呢?连个送别诗都没吟。”谢玄笑起来,“因为,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谢九叶更是不解,“秦王也没说什么……难道特地跑来,就是为了知会一声,陛下很重视您?您可是状元郎啊!……”
谢玄笑起来,炎炎烈日下,那少年带着一壶美酒纵马急追而来,知道不可留,故而未折柳,只借着美酒道出心中意:待君归来。
谢九叶还在喋喋不休,忽见自家郎君已然扬鞭打马,转眼就蹿出去数丈远,留下一道烟尘轻扬,只得急急策马跟上,口中叫道:“郎君慢些!等等我!”
谢玄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笑,速度不减反增,在官道上扬起一道张扬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