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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祚瘦瘦小小,包裹在厚重的黄锻棉被中,显得犹为羸弱。蓅烟月子里想起怀胤祚的前三个月,因为不知道怀孕而胡吃海喝还在雨里跪了那么久,心里便愧疚得不能自已。妃嫔们纷纷过来探望,明里暗里的嫉妒蓅烟儿女双全,连容妃都忍不住羡慕道:“宫里属你最有福气!”惠妃在旁边帮腔,说:“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刚刚生下的孩子哪个不是小胳膊小腿的半个巴掌大?好好养几月就好了!你身上可有奶水了?”
蓅烟半坐半倚,额头圈着巾帕,脸上已经恢复圆润,颊边红扑扑的似抹了胭脂。她的眼眸中露出忧色,“没呢。皇上已经挑好奶嬷嬷,我见过了,挺好的。”康熙不仅早就挑好了奶嬷嬷,而且命庆丰司养了两头奶牛,好吃好喝的供着,每日给枕霞阁贡上一桶牛奶。
惠妃抱着胤祚,边逗弄着说笑,边道:“马嫔可没你的福气,生的是位公主。我瞧着模样儿倒好,马嫔一家子人都长得好看哩。”
德嫔立在容妃身后,语气轻飘飘的,说:“昨儿我去探望马嫔,她说心里想的就是个女儿呢,叫得偿所愿!”她讥讽的语气让蓅烟听着刺耳,忍不住训了一句,“儿子女儿不都一样么?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马嫔品性高洁,可不是势利眼!”德嫔原本是想讨个好儿,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当着众人面被蓅烟训了一顿,恼怒不已。
一走出枕霞阁,佟嫔便凑上来,“我昨儿在太皇太后宫里,听玉竹她们在议论,说六阿哥满月的时候太皇太后会请福佑寺的达赖喇嘛入宫给六阿哥祈福,如此重视,皇子里面可算头一遭。你想啊,胤禛、胤祉都是皇上的孩子,哪里受过如此待遇?以前是皇上偏心,现在连太皇太后也偏心!”
她连针带刺,有意无意的要激怒德嫔,神情举止间充满了鄙夷。德嫔知道她是有意为之,心里越发不好受,破天荒的对着佟嫔冷笑,“你我哪能跟江妃比呀!”
一句话把佟嫔说成了自己的同类人,堵得佟嫔无力反驳。
德嫔满肚子的坏水,她心里很不服气,她的出生虽然比不上佟嫔,但比江妃要好上百倍。为什么宫里那么多妃嫔,偏偏只有她的孩子不能自己教养?她越想越觉的气,神思一转,对楚柔说:“你预备预备,明日我要去慈宁宫的小佛堂里上香。”
楚柔得令,立即手忙脚乱的预备香火蜡烛等物。
德嫔是位城府很深的女子,前几年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得宠,有一半的缘故是因为她使计拉拢了慈宁宫大大小小的宫人婆子。慈宁宫佛堂里的人亦不例外。佛堂里以前住着两位老尼姑,后来老尼姑死了一个,顶替空缺的是老尼姑的徒弟。
女徒弟年纪甚轻,凡根未了,贪恋红尘,德嫔几乎没费力气便笼络了她。
这次德嫔谨慎,以供奉香油为名给了女徒弟一些金首饰,又苦兮兮的掉泪,“自打六阿哥出生后,我的胤禛连皇上的面都少见了。我是心软的,听说六阿哥身子骨弱,实觉可怜,心想着若有佛祖保佑,六阿哥一定能平安长大。过些天福佑寺的达赖喇嘛要入宫给六阿哥祈福,依我看,最好让六阿哥去庙里好好住上一段时日,将来身子好了再回宫。虽说为人母亲,自然想儿女天天绕膝身侧,可为了儿女康健,这点儿牺牲算什么?”
女徒弟听得明白,怀里揣着金银,堆笑道:“德娘娘说的是,奴婢明白!”
坤宁宫里药香四溢,数十个医女驻守在偏殿,从药材的晾洗、择选、熬煮,皆由专人负责,一时间皇后病重的消息传遍了后宫,唯有皇后被瞒在鼓里不知情。康熙见情况不妙,下令任何人不许往坤宁宫探望,亦不许在皇后跟前提半个“病”字。
皇后的病犹如飓风骤雨,几乎没有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一发病就开始浑身发肿,腹痛,接着是耳鸣、眼花。皇后起先并没有太过注意,毕竟御医告诉她身体无恙,而她自己也总不愿相信自己得了不可医治的重病。直到有一天,她午觉醒来,见胤禛笑嘻嘻的跑出门,她担心他摔倒,便跟着跑了出去,未料一不小心撞进了煮药的偏殿,撞见坐着的站着的熬药的一个个穿戴整齐白色宫服的医女们,心里才“咣当”一声,沉沉的往下坠再往下坠,胸口像压着一座巨山,无论如何都没法挪开,更没法松一口气。
她才二十四岁而已。
胤祚满月的时候,太皇太后命人请来达赖喇嘛入枕霞阁念经除魔,事后达赖喇嘛向太皇太后禀告,说:“六阿哥身体羸弱,有恶鬼缠身,需寄养在福佑寺避祸,否则命运叵测,人生将遭受极大的挫折。”
蓅烟忍痛割爱,为了胤祚的健康,同意太皇太后把胤祚送入福佑寺养病。
康熙攒着蓅烟的指尖,轻悄悄的说:“福佑寺有神灵护佑,朕小时候得天花,福佑寺是朕的避痘处。你放心,福佑寺就在城中,与紫禁城只隔一条筒子湖,哪天你想见他,朕带你去便是。”他拂去蓅烟眼角的泪水,细心的替她抿起鬓角垂落的碎发,心疼的将她拥入怀里。
蓅烟哽咽道:“明日你去送他,我不敢去。”
“嗯。”
康熙十九年的除夕过得极为沉重,皇后病入膏肓,皇帝免去了宫里一切的舞乐宴席。康熙一边要处理政事,一边要抚慰皇后,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他送走过一位嫡妻,即便感情不那么深,即便立后之初并不是他心中所愿,但结发妻子的名分在,压在他的心底渐渐的也成为了一种不可取代的情感。康熙悲恸难抑,整月整月的守在云栖榻边,好像要弥补当年没有好好照顾孝仁皇后,任由其独自病逝的歉意。
云栖精神好的时候,康熙便会扶她去花园里散步晒太阳,后来云栖看开了,反而安抚康熙:“与皇上清清静静相守的这几月,是臣妾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您知道吗?臣妾从出生那一日起,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今生自己是皇上的女人。臣妾活过的这二十四年里,能把皇上当做念想,能嫁给皇上,能为皇上分忧,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了。唯一可恨的,是没有给皇上留下血脉。皇上,臣妾走后,请您一定要善待胤禛,臣妾养过他,在臣妾心里,他就是臣妾亲生的孩子。”她顿了一顿,眼泪滚落两腮,唇角却扬起笑容,“臣妾知道,后宫女子众多,皇上心里却只有江妃。皇上,如果您想...想封江妃为后,那就这么做吧,在臣妾走后,封江妃为后!臣妾生无可恋,死而无憾,只愿皇上这辈子除了朝政,能开心一点。”
康熙二十年的春天,钮钴禄?云栖在坤宁宫病逝。临死前数日皇帝谨守一个丈夫的责任,在榻前日夜守护,云栖...是死在他的怀里。
“来生,臣妾还陪您下棋。”
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无论你多么痛苦、还是多么快乐,时间都是平等的,一点一滴,从指缝中,眼泪中,从一日一日的微风里,从容而淡然的消逝。
十年后,当蓅烟站在苍茫萧瑟的景山上,望着巍峨的紫禁城,唇间一叹,问:“玄烨,你可记得十年前?咱们把胤祚送到福佑寺的那一年吗?我记得那年宫里发生瘟疫,我大病一场,生下胤祚后连奶水都没有。”康熙立在半步开外,狂风猛烈的吹起他的便袍,他鬓角发白,几根细碎的白发若隐若现,他说:“云栖那年病重,朕的心像撕碎了一样。”
“哼。”蓅烟的鼻腔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康熙仿佛脑后长了只眼睛,能看见蓅烟的小表情。他回过身,朝她笑了笑,低声说:“你知道云栖去世前同朕说什么吗?”蓅烟作势捂住耳朵,她已经三十七八岁了,神情举止有时候还跟少女一般,她道:“我不听,我干嘛要听你和别人的甜言蜜语?哼。”康熙哈哈一笑,寒风灌进脾胃里,一点儿都不像是已经春天了。
他没有说话,表情默默,脑子里浮现出云栖的话,“皇上,如果您想...想封江妃为后,那就这么做吧,在臣妾走后,封江妃为后!我生无可恋,死而无憾,只愿皇上这辈子除了朝政,能开心一点。”
蓅烟问:“你在想什么?”
康熙回过神,朝蓅烟伸出手,蓅烟安然的把掌心覆在他的指尖,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脚底下金黄色的皇城。他说:“后位空悬十年,人人都说朕克妻,谁做朕的皇后都会不得善终。如果朕想立你为后,你愿意吗?”
蓅烟怔忡片刻,忽而大笑,“克妻?是哪个乱嚼舌根的乱传?竟敢拿皇上说笑,真气人!”她没有正面回答,没有说愿意或者不愿意,她已经不是十年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已经统摄后宫近十年了。她深深的明白,无论愿意不愿意,都不是她说了算。
皇帝说的也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