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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到了五月,天气逐渐燥热起来,院子一角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火红灿烂一片,承钰换上了轻薄的夏衫,白日里避着开始灼人的太阳,不大出门。
这两月里发生了几件事,一是姜彻与沈令茹成亲,沈令茹正式成为姜夫人。那时候罗姨娘已经被抬去了尼姑庵,承钰去看过一眼,罗姨娘面黄肌瘦,颧骨高高突起,嘴里只嚷着要见老爷,早已不是当初风韵十足,娇媚得花儿似的妇人。
葳哥儿因年纪小,几月不见母亲,在旁边望着没有什么反应,突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形容憔悴的女人向他招手,只吓得哭着往奶母怀里扑。
二是京城国公府那边传来丧讯,说国公爷于四月初二晚逝世。姜彻知道后只淡淡地和承钰提了一提。毕竟当年孙氏去世时,国公府除了承钰的三舅舅和孙氏嫁入王府的姐姐,也不见人来吊唁,两家关系早淡了。
不过承钰知道后倒是惊了惊。她记得前世身为卫国公的外祖父是在三年后,也就是她十三岁才去世的,之后她便被接到了国公府。不知这一世因为外祖父的提前离世,她会不会也提前被接走。
一日清晨,承钰坐在窗下绣荷包,一个小丫鬟突然着急忙慌地闯进来,嚷道:“二小姐,您快去西院走一趟吧,大小姐又回来闹了!”
承钰一见是沈令茹身边的丫鬟,便已猜到了原委,忙扔下荷包跟丫鬟走。
“你们夫人呢?”
“夫人架不住大小姐,大小姐一声不吭就闯了进来,扯住夫人的头发不撒手,咱们几个小丫头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开。杜姨娘一听大小姐来了,立马关上了门,不敢出来。老爷又出去了,奴婢们没办法,只好来请二小姐了。”
刚跨进西院的月亮门就听见撕扯打闹声,承钰急急地赶到沈令茹房门,一个陶瓷绘桃枝的花瓶横空而出,砸在脚边摔得粉碎,瓷片飞溅,有一块重重地划过她的脚踝上,疼得她“丝丝”抽冷气。来不及脱了鞋子看伤口,承钰进屋对举着花瓶还要往地上砸的姜韵喝道:“住手!”
声音稚嫩,但带着不可违抗的冷意。
姜韵抬头,见一个小女孩背光站着,花朵儿似的粉脸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怒意和冰冷,加上刚才那声喝令,她反而呆了呆,及至反应过来来人是姜承钰时,心里的火气又“腾腾”升起,当着姜承钰的面把花瓶“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大姐,你这是在做什么?”承钰怒喝道。
“我在做什么,你看不到吗?这些东西,我得不到,你们也别想享受!”姜韵婚后仍爱穿大红色,涂浓艳的红妆,现在面目狰狞地闯入府中,丫鬟们见了还以为有妖怪,避之不及。但平彤上次替姜承钰挨了姜韵一个耳光后,直觉觉得这次姜韵会更猛烈地报复她家小姐,因此下意识地挡在承钰面前。
“大姐,你这是什么话,这些东西,这个宅子,哪一样不是父亲的,你这样做,是对父亲的不敬不孝!”承钰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任何语言也不能和她沟通。
姜韵不答,拖着她的大红裙就朝承钰走来。什么狗屁父亲,开心了就把她当嫡女宠着,不顺眼就扔在一边,连嫁妆也克扣起来,害她在夫家受尽了冷眼嘲笑。
平彤见她来势汹汹,把姜承钰护在身后,挺直腰背,问道:“你要做什么?”
“哼,主仆俩都是蠢货,我要做什么,看不出来吗?”姜韵一把推开平彤,“滚开!”
姜韵的力道太大,平彤被推得往前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承钰转身要跑,却被姜韵死死抠住手腕,慌乱中见一只戴着银丝绞缠镯子的手往自己脸上挥来,她莫名想到这镯子刮过脸一定很疼。
但耳边突然有一道遒劲的风划过,直直扛住了姜韵即将拂过的大红袖子。余光中,一抹石青色似苍劲的青松一般屹立在她的耳旁,而后狠狠地甩开姜韵的红袖子。
承钰抬头,顺着那抹石青色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冷毅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清晰而硬朗的下颌线,那双原本清冷的桃花眼看向自己时瞬间变得温柔明媚,紧抿的薄唇轻扬,不是陆玉武是谁?
“玉武哥哥!”承钰兴奋地抓住石青色的衣袖乱晃,“玉武哥哥你怎么来啦!”
陆玉武笑着摸了摸承钰的头,“我来接你去金陵。”
“你接我去金陵?”承钰皱起小眉头。
“承钰,这个待会再说。”陆玉武搂住承钰的肩,把她护在怀里,“你这儿出了什么事,她为何出手伤你?”
陆玉武射向姜韵的目光陡然凛冽,大热的天,姜韵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没什么大事。”承钰抬脸望着陆玉武笑了笑,转向姜韵时冷声道,“大姐,家里有客人来了,就算你不顾着父亲的脸面,也得顾着你自己的面子,不要再闹了。”
“我有什么脸面,我今天来这儿,本就是没皮没脸的人。你让父亲减了我的嫁妆,托你姜二小姐的福,我的脸面早在夫家丢尽了!”姜韵看着往昔一度爱慕的男子,此时站到姜承钰身边,百般维护,心里更不是滋味。
“大姐,若你是为了嫁妆闹事,也不应该闹到沈姐姐这里,你该去尼姑庵子里,问你的生母罗氏。”沈令茹嫁给姜彻后,承钰仍是叫她沈姐姐,此刻她才注意到站在屋子一角的沈令茹。她衣衫凌乱,头发也被扯得乱蓬蓬的,一支步摇斜斜地吊在鬓边,摇摇欲坠,清水眼蓄满泪水,像只受惊的小鹿,被丫鬟搀扶着。
“沈姐姐,你没事吧?”承钰问道。沈令茹摇摇头,她本来被姜韵拽得七荤八素,六神无主之际,又见到外男进屋,先是吃了一惊,后来认出来人是承钰的表哥,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陆玉武一听便知道是姜府内宅的事,开口道:“姜姑娘,府上的家事我不便插手。但承钰是我的表妹,你若再动辄打她,我陆玉武绝对饶不了你!”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听得承钰心头一暖。
姜韵还想恶语相向,一肚子骂人的下/流话被陆玉武森冷威严的目光生生逼回了肚里。
“承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姜彻回来了。守在外院的小斯听到了内院的动静,惊慌之下,忙忙地跑到衙门找姜彻。
“姨父。”陆玉武行了拱手礼,“事情紧急,我怕表妹出事,因此闯到女眷内院来,还请姨父莫怪。”
姜彻抬抬手,说道:“无事。”又吩咐丫鬟带陆玉武到前厅休息,承钰也跟着去了,留下烂摊子该姜府的当家人收拾。
“玉武哥哥,你刚才说要接我去金陵?”前厅里,承钰和陆玉武挨着在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
“是,不过这次是外祖母的意思。她老人家听说姨父再娶,担心继室不能好好照顾你,所以让三舅舅来接你去金陵。我听说后就求父亲让我跟着来了。”陆玉武笑笑,桃花眼汪着一泓春水。
“三舅舅呢?”
“三舅舅还在打点船只人马,大概中午才能到。”陆玉武伸手揉了揉承钰头上扎的两个花苞苞,冰凉的发丝柔顺干燥,还是他心底惦记的小妹妹。
“你的脚怎么了?”几月不见,陆玉武把小丫头从头看到脚,惊觉承钰的脚踝处有一片小小的殷红晕染开来。
承钰低头一看,自己穿的是一身浅碧色绣兰花的齐胸襦裙,这会儿脚踝处的裙摆有一滩血迹,倒像是青草地里开了一朵花。
“一定是刚才花瓶划伤的。”一直被其他的事吸引,承钰倒忘了脚上的伤口,这儿一看,才觉得隐隐有些疼。
“四儿,拿药来。”陆玉武对守在门外的小厮说道,又转身吩咐平彤,“快打一盆热水来。”自己则动手抬起承钰的小脚,要给她脱鞋。
“玉武哥哥!”承钰慌得把脚从陆玉武的大手中挣扎出来,藏在碧色的裙摆下。她虽才只有十岁,但男女七岁不同席,况且她里头的芯儿是有二十来岁的,所以无论如何,她都羞于让陆玉武看到自己的脚。
陆玉武面色微红。他终日关在府里读书习武,家中除了母亲再无其他女眷,平日里也不愿和国公府的表妹们来往,因此如今长到十五岁,头脑中还没太多男女禁忌,承钰年纪又小,更没想到这么多,此时见承钰害羞起来,才想到男女有别,何况他们不是亲兄妹。
收回了手,陆玉武站起来脸红了一会儿,接过四儿拿来的药,平彤也端了盆热水进来,他说道:“承钰,这药止血化瘀效果甚好,哥哥习武难免受伤,因此常备在身边,你让平彤洗了伤口涂上这药吧……哥哥,到外边等你。”
话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和四儿主仆两人并排站在门边,作看风景状。
承钰看着陆玉武高高瘦瘦的背影,宽阔厚实,忽然觉得这一世如果听外祖母的安排,嫁给陆玉武也不算件坏事,但不知道自己长大后陆玉武会不会仍把她当妹妹看。
三舅舅就快来接她去金陵了,承钰内心陡然涌起对外祖母的想念,这个年老而爱美的一品命妇,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爱耍些小脾气,爱吃甜食,要儿孙哄着她,但对作为外孙女的她,又给予了无尽的疼爱。
平彤用温水清洗了伤口,又把药洒在伤口处,刚才还不觉得很疼,药接触到伤口,忽然有一股清凉的刺痛,承钰忍不住“丝”了两声,门口的陆玉武听见,忙转过头来想看她,但想到妹妹是女孩儿,又忙转回去,说道:“这个药就是霸道了些,用的时候疼,但痊愈得快。”
承钰抿嘴笑笑,等平彤用纱布将伤口包扎好,她勉强站起身,悄悄走到陆玉武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笑嘻嘻道:“我好了,玉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