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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克坏了……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克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着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