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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道:“孔夫子教导世人,与其忧愁名利,不若致力于学。若殿下当真背得一字不错,夫子又怎会罚殿下写字?”
高曜不甘道:“可是皇兄也错了,夫子却不罚他——”
我拉起他的小手道:“旁人作何感想、如何行事,殊难预料。即便是皇帝,纵能管束天下口舌,却无法左右民心。夫子虽然不公,但若殿下毫无错处,他便也无从罚起。至于那两个学倌,本就是粗鄙之人,他们说的话,全无见识。殿下不必理会。”
高曜仍觉委屈,一味低头不语。我知道他年纪尚小,一时还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说,只是陪他静静坐着。良久,他扬眸道:“玉机姐姐,你是说父皇还是会让孤做太子的?”
不想他小小心灵中,仍是执着于此。我不由笑道:“圣意不敢擅度,殿下也不必多想,还是好好念书要紧。殿下还记得孟尝君田文小时的故事么?”
高曜点点头,也不追问了,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不多时,午膳齐备,高曜便随乳母李氏回启祥殿去了。日头高照,身上竟有了汗意。我脱去了织锦毛皮大氅,大大松了口气。芳馨折起外衣,叹道:“姑娘这又何苦……”
我起身拍拍裙子,转头笑道:“姑姑何意?”
芳馨道:“那两个学倌在大书房中非议皇子,这可是宫中的大忌。姑娘只需禀告圣上,自然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又何必让二殿下如此忍耐?”
我笑道:“这一点我何尝不知。我不是没想过惩治那两个胡言乱语的学倌,只是,皇后新废,二殿下的地位自是大不如前,那两个学倌所说的恐怕正是宫人们所想的。杀了人,封了口,却不能阻止人心向背。殿下慢慢长大,总有一天也会直面这些,避又能避得几时?不若让他早些知道应对之法,也好。”
芳馨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姑娘固然说得有理,可那些乱嚼舌头的小人,若是放纵了也不好。”
我微微一笑:“我明白姑姑的顾虑。可是我不愿看到殿下将心思花在如何应付小人上,他这个年纪,正当坚定心智,好好念书。这些无耻诡道,若不可避免,还是由我代劳好了。”
芳馨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这么说,姑娘这是已有了决断?”
我笑道:“若说决断,我也只是想护着二殿下。惩治得罪殿下的奴婢并不难,但更要紧的是,教他如何面对困厄,依旧做一个正直可靠的君子。姑姑,你说是么?”
芳馨含泪慨然:“姑娘的心,奴婢明白了。”
庭院中铺满了各样花色的锦被,正午的阳光灼热似火,棉絮中的湿气与霉气搅扰在一起,混着红梅的清郁香氛,变成一股世俗之气。只见红芯带着两个小丫头将午膳端进了南厢。我深吸一口气道:“日子还长。皇后倒了,这太子之位,暂且不提。倒是如何在这宫里好好活下去,才最紧要。”
午歇后,我带高曜去历星楼看望慎媛。历星楼是济慈宫北面、漱玉斋东面的一座两层小楼,前朝时乃是低级嫔妃所居之地。前朝暴君颇多内宠,历星楼中通常住着好几位品级颇低却又失宠的女子,其实与冷宫并无分别。裘后退位后自请居此处,颇有些与皇帝恩断义绝之意。她每日不是枯坐,便是去济慈宫侍奉太后,唯一的乐趣不过是与高曜说笑两句。因此自从慎媛住进历星楼,我便嘱咐李氏每天午后都带高曜前去请安。
历星楼已经颇为陈旧,金漆牌匾斑驳不堪。屋顶上有几片新瓦,楼前的衰草被清理了大半,檐下崭新的橘色宫灯衬着灰败的门楣,显出草草修缮的痕迹。西面不远处,能看见漱玉斋的主楼玉茗堂,琉璃翠瓦光华流转。历星楼被笼罩在这夺目的光彩之下,似一只脱了毛的小兽,脆弱而充满敌意。我牵着高曜的手缓缓走近,小钱上前叩门。
良久,似是听见楼中沉重的脚步声和木梯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一个瘦弱的小丫头来开了门,正是昔日因掉了金簪在地上而被罚跪的小九。
我笑道:“二殿下来看望娘娘。”
往日小九定是飞奔上楼向慎媛通报,今天却是面有难色:“回禀大人,娘娘正睡着,恐不能见。”
我奇道:“现下已近申正,娘娘还在午歇么?”见小九面带惊恐,面上似有泪痕,不由狐疑,“究竟何事?”
正说着,昏暗的室内木梯震动,烟尘逸出,原来是惠仙下楼来了。但见她双目红肿,神情萎靡,我不觉大惊:“姑姑这是……”
惠仙勉强一笑:“娘娘这会儿刚歇下,二殿下请回吧。”
我心知慎媛有异,只得回头对高曜道:“殿下且回去和小钱踢鞠,待娘娘醒了,臣女再派人去请殿下,可好?”
高曜道:“孤想给母亲请安。”
我微笑道:“娘娘正睡着,殿下去了也不能说话,岂不气闷?不若回去玩一会儿再来。”
李氏忙上来拉住高曜的手道:“殿下,启祥殿里已备好了殿下最爱吃的桂花鲜栗羹,这会儿热热地吃下正好,殿下午睡起来不是饿了么?”
高曜道:“玉机姐姐和孤一道回去吧。”
我笑道:“臣女和惠仙姑姑有些事要说,殿下先回去可好?”
高曜看看惠仙,又看看我:“那孤先走了。”说罢拉起乳母李氏的手,往西一街而去。
见他去远了,我这才问道:“姑姑,娘娘究竟何事?”
惠仙迟疑半晌,终是不语。我看了芳馨一眼,芳馨忙领着几个小丫头退了开去。我跨进历星楼,掩门道:“姑姑,难道对我也不能说么?”
惠仙忽然泪如雨下,哽咽道:“大人,娘娘很不好。”
惠仙原本颇为娇美清秀,但自从随皇后软禁之后,一夜之间便衰老许多。她一哭起来,更加愁苦。我叹道:“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还好么?怎的今日……”
惠仙泣道:“娘娘一直都不好。前些日子不过是在强撑。今天娘娘收到家书,原来侯爷和夫人被废黜之后,不但不体谅娘娘,反责备娘娘无能。娘娘哭了许久,竟趁着奴婢下楼来取午膳的工夫悬梁了。幸好奴婢发现得早……”说罢又哭。
我大惊:“姑姑请太医来看了么?这样下楼来不要紧么?”
惠仙道:“娘娘已平复了许多。但姑娘知道,娘娘素来要强,不准奴婢去请太医。这会儿上面有个小丫头守着,奴婢这才能下来。”
我松一口气,端端正正行一礼道:“烦请姑姑通报,我想去向娘娘请安。”
惠仙迟疑道:“这……恐怕奴婢无能为力。”
我微微一笑,拔下发间的赤金红宝石蝴蝶簪,交给惠仙:“拿着这个代我求见娘娘。”
惠仙双手颤抖,说道:“这是……”
我颔首道:“这是娘娘当初赏给我的,娘娘自己也有一支。当日娘娘命我妥为保管,如今,姑姑只当我是来复命的。”
惠仙颤声道:“大人保管得甚好。只是娘娘的那支却留在了守坤宫,没有带出来。”
我合上她的五指:“姑姑去吧,我在下面候着。”
惠仙点点头,转身上楼。我命芳馨等先回长宁宫,自己和小九关了大门。室内一片昏暗,还有些阴冷。桌上摆着几件白瓷茶具,小九忙上前来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茶水早已凉透,且苦涩难言。我不禁蹙眉:“娘娘昔日最不喜欢饮浓茶,怎的这茶这样苦?”
小九道:“并不是茶浓,而是这茶原本味道就不好。”
我叹道:“前些日子我来的时候,并不是这茶。”
小九道:“娘娘刚刚搬出守坤宫的时候,带了些剩下的好茶出来,如今都喝完了。历星楼份例上的茶,便是如此。”
我又问道:“如今天冷,炭火还够么?”
小九道:“吃用虽不如从前许多,好在没有短什么。”
室内还有些炭火未烧尽的阴郁之气,坐久了竟有些头晕。许久不见惠仙下楼来,不禁心烦意乱。“屋子里很闷,为何不开窗?”
小九低头道:“自打娘娘住进历星楼,便不准奴婢们开窗,也不肯出门走动。因为不透气,奴婢们不敢用炭,因此这屋子有些冷。姑娘可要用炭火么?”
我叹道:“罢了。”
正说着,惠仙下楼道:“大人的簪子果然有用,娘娘肯见大人了。还请大人移步。”
我站起身来,整整衣衫,随惠仙上楼。楼道甚是窄小,向南一排长窗上,雕着细致的玉棠富贵花样。窗户紧闭,窗外的暖阳印在洁白窗纸上,窗棂上的玉兰、海棠与牡丹在这耀目的光芒之后变得缠杂不清。
慎媛的卧室昏昧一片,大门一合,便看不清那隐在深处的落魄女子。室内仍旧是冷,却没了楼下那股炭气。我心头一松,款款走近床榻。慎媛披散着头发拥被坐在床头,虽没有梳髻,却也打理得通顺。她面色苍白,双颊掩在青丝之间,隐去了略显刚硬的轮廓。眼底因消瘦多了许多细纹,双目大而空洞。虽不见泪痕,但眼底的干燥与眼皮的浮肿一望而知。骨瘦焦黄的手攥着我的红宝石蝴蝶簪,微微颤抖。惠仙上前道:“娘娘,朱大人来了。”
我忙上前行了一礼。慎媛缓缓抬起头:“玉机来了……坐吧。”惠仙忙端了一只榆木凳来请我坐下,便躬身退了出去。慎媛叹道:“玉机都已知道了。”
慎媛裘氏,过去的裘皇后。每次觐见皇后,她必然装扮华贵,刻意做出富贵端丽的姿态。虽然她的容貌远不如周贵妃,出身修养又不如陆贵妃,却从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我虽一向觉得她这样要强实属无谓,但如今见到她如此失意憔悴、落魄无助,倒怀念起她盛妆的容颜和涂满蔻丹的十指来。
我鼻子一酸:“臣女都听惠仙姑姑说了。娘娘怎可如此?”
慎媛的右手紧紧攥住黯然无色的锦被,左手握住赤金红宝石蝴蝶簪,颤声道:“我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也唯有你还肯来看我。”
我勉强微笑道:“娘娘对臣女有恩,这本是臣女应当的。”
慎媛悲凉的目光似清冷的月辉覆在我的脸上:“长公主果然没有选错人。长公主还好么?”
我忙道:“长公主殿下甚好,娘娘不必担忧。”
慎媛无力地歪倒在床上:“那便好。”说着又叹,“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我累了,想歇息片刻,玉机还有话要说?”
长发覆在她的右颊上,遮住了眉眼。忽见她肩头一颤,终是将面孔埋在枕上。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亦不想看见:“臣女此来,只是想将这金簪交还娘娘。娘娘曾命臣女好好保管此簪,勿负娘娘的期望。如今金簪在此,臣女斗胆请问娘娘,可还记得当初的期望么?”
慎媛愈加难过:“期望……我还能有什么期望?”
我续道:“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58]再艰难,也还有二殿下,是不是?”慎媛愈加不肯正视于我,只在枕上凄然摇头:“身为女儿,甚为不孝,无法搭救父母于水火之中。身为母亲,这不堪的身份又拖累我儿。我若死了,倒也干净。”
我拿出一幅干净的胭脂色六棱雪花锦帕,这是我春天初见慎媛时,慎媛赏给我的。我将丝帕折好,放在她的枕边,方将双掌合住她攥着金簪的左手,恳切道:“臣女拙于言辞,无言可劝说娘娘。如今只说一句,皇后也好,宫娥也罢,二殿下不能没有娘亲。”
慎媛嗯了一声,终是无言。
良久,我起身开了门窗。最后一缕夕阳斜斜照入楼中,像一道锈迹斑斑的剑影。我扶了慎媛下床,在妆台前坐定。往日的红檀木九重春色阔镜妆台早换作了普通的榆木清漆妆台,妆奁中也没了昔日的珠玉辉煌。我唤惠仙进来为慎媛梳头,又看她吃了些东西,方才退出历星楼。
走进益园,仿佛还能感觉到慎媛倚窗相送的目光。夫君的冷落,父母的埋怨,彻底摧毁了裘氏女入宫为后的虚假荣耀。这荣耀支撑她多年。原来,她若不是皇后,也难再做裘氏女。原来,她从来不是她自己,她只是坐在后位上的木偶——一个骁王党与皇帝都需要的木偶。
在益园中遇见前来接自己的芳馨。芳馨道:“姑娘总算回来了。二殿下一直吵着要去历星楼呢。这会儿可让他去么?”
紫藤架子已被拆去,头顶无遮无拦。忽想起升平长公主曾道:“这紫藤架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做的,白日看来,自是娇娆,可是一到天黑,紫藤花穗垂下,黑沉沉的常吓人一跳。”
原来他们竟这般怨恨这些紫藤,不待它明春再开一季,便迫不及待都拔了去。也是,一个蠢而无用的木偶,却还享受着世人的膜拜。殊不知每一次叩拜,都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刀与火。
那紫藤,早已连根斩断,在炎炎烈火中化为灰烬了。
我叹道:“不必了。明日再去吧。”
【第二十四节 双生双逝】
腊月朔,又下起了小雪,皇帝和周贵妃带领皇子公主与各宫女官前去济慈宫向皇太后请安。此时车舜英早已辞官,女官只剩了我和锦素两个。陆贵妃还没有出月,只遣乳母抱了华阳公主前去觐见。
巳正已过,尚太后一身洁白短衣,腰间系一条麦穗金缎子在空旷的前院中舞剑。太后虽已年近半百,但阔背纤腰,四肢修长,身姿依旧如少女般苗条与矫健。金色缎带和银色剑光交织,在雪中舞成一道华丽的幻彩。远远望见慎媛的左臂上搭着一袭裘皮氅衣,手持一幅绵软汗巾恭敬侍立在院角。她低眉顺目,对皇帝与周贵妃视若不见。
皇帝含笑看着,并不上前打扰,只是偶尔与周贵妃评说两句。雪中剑舞曼妙新奇,我暗自惊叹,连日的抑郁一扫而空,不觉吟道:“纵剑开石成千仞,遥临万顷惊俗梦。”
锦素笑道:“姐姐说什么?”
我笑道:“随口乱说的。想初进宫时,启姐姐和邢姑娘在粲英宫比剑。当时春暮,如今却是隆冬了。”
锦素含悲而叹:“时如逝水,永不回头。”只一瞬,她又含笑道,“我也想起一句话,少宫化雪游混沌,长铗寒光照明镜。姐姐说可好?”
我笑道:“应景又贴切。”
高曜听了我和锦素的吟诵,不觉好奇,抬头问道:“什么是少宫?什么是长铗?”
我笑道:“七弦琴中,六弦为少宫,代指音律;长铗便是长剑,《楚辞·涉江》中有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