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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心卧榻“养病”的二十日里,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饶是如此,她还是瘦了一圈,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而在此期间,天授帝没有再去看过她一次,一眼都没有。
淡心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天授帝去探她,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天授帝不去探她,她又止不住地黯然失落。事实上,她之所以消瘦,已不完全是因为叶太后之死,而是缘于她自己内心的挣扎与煎熬。
平素里,淡心甚少涂抹胭脂水粉,也不喜欢在脸上大做文章。可她如今的脸色实在太憔悴了,若是顶着这张脸去圣书房当值,只怕会吓着旁人。因此,才破天荒地用了些脂粉。
对镜梳妆时,眼看着那苍白憔悴的容颜,她终于肯承认,自己真的老了,已是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
二十五岁,她耽误不起了,的确该出宫去寻个归宿。想要离开的心如此迫切,只是她不晓得,天授帝是否会放她出宫?还是会将她拴在宫里一辈子,以此来捂住她的嘴?
越想越是忐忑,越想越是惧怕,再次踏进圣书房时,淡心发现自己依然无法面对天授帝。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没有察觉,兀自埋首批阅奏章,脸色如常。
淡心的脚步顿了顿,正想退入小隔间里待命,却听天授帝在此时发话:“过来磨墨。”
“是。”她不敢违逆圣意,只得走到天授帝的御案之前。
至此,帝王才抬起凤目看似随意地一瞥,只一瞥,骤然蹙眉:“病还没好?”
淡心摇了摇头:“多谢圣上关心,奴婢好多了。”
天授帝沉默一瞬,又道:“想吃什么只管说,让御膳房单独给你开个灶。”
淡心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能感觉到下巴尖得硌手。她心里缓缓叹了口气,俯身谢恩:“奴婢谢圣上体恤。”
天授帝“嗯”了一声:“磨墨罢。”
事隔二十日后,两人再次靠近,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淡心闻着那股熟悉的龙涎香味,心尖儿都是颤抖着,而天授帝也无心再继续批阅奏章,一面字看了半晌都没翻页。
淡心站在一旁开始研墨,却握不住那墨锭。“兹兹楞楞”的声音响起,她磨墨磨得并不平稳,好似管不住自己一双手。
天授帝将这声音听在耳中,不必抬眸也知道她在打颤,心里又沉了三分:“你在害怕什么?”他忍不住凝声询问。
“不,没有……”淡心勉强回话:“许是身子没有痊愈,双手有些使不上力气。”
显然,这个回答并不能让天授帝信服,他伸手搁下朱批御笔,忽然捏住淡心的皓腕,强迫她停下动作:“你在怕朕?”
淡心的手中还拿着墨锭,腕上传来一阵生疼。她死死咬唇保持沉默,面上却惊恐得渗出薄汗。而这表情早已出卖了她。
天授帝见状眸光微闪,表情变得阴郁沉抑。
“啪嗒”,淡心右手一抖,墨锭掉落在砚台之上。干净整洁的御案立刻溅起点点墨汁,就连天授帝的手背也不能幸免。
“奴婢该死……”她立刻出声请罪,顺势将右腕从天授帝手中抽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刹那间,帝王无端生出一阵狂怒,凤眸猩红内心抽痛。他垂目看着跪地的淡心,怒从中来张口呵斥:“退下!”
淡心只连连磕头:“圣上恕罪。”语毕,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起身便往门外走,自始至终,没再看过天授帝一眼。
而帝王只凝目望着那匆匆远去的消瘦背影,阴鸷的表情令人大骇。
突然,又是“哗啦”一阵响声,天授帝长臂一挥,已将案上的奏折尽数摔在地上。而这一次,就连岑江和首领太监也吓了一跳,两人一起跪地劝道:“圣上息怒。”
圣书房内,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天授帝薄唇紧抿、周身散发无穷冷意。就在岑江和首领太监暗自揣测他发怒的原因时,门外恰好传来一声禀报:“圣上,诚王殿下已到了京州城外,再有两个时辰便能入城了。”
这个消息适时缓解了屋内的气氛。天授帝缓缓平复怒意,斟酌片刻才命道:“备马,朕亲自去城门外迎接。”
帝王出城相迎的礼节,一般只在大军凯旋之时。而单单对一个手足或臣子而言,这已是极大的体面了!岑江几乎能猜到天授帝的意图——他这是用实际行动表明,他在信守对叶太后的承诺,友睦善待诚王殿下。
岑江立刻领命:“属下遵命,这便去备马。”
天授帝顺势从丹墀上走下来,扫了一眼这满地的狼藉奏章,又道:“让淡心过来收拾干净。”言罢迈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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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猎猎、城门开阔,为迎接帝王出行,从应元宫到北城门的中轴大道上,已由禁卫军开道戒严。
天授帝向来喜穿黑衣,今日也是一袭简洁的黑袍,御马迎风驰来,算是为叶太后服丧。
城门之外,依旧不见聂沛潇的踪影。
“圣上,不如先去城门上歇歇?”岑江在其身后询问。
“不必。”天授帝翻身下马,双手背负立在城门正底下,神色郑重地道:“朕就在这里等他。”
天授帝说出这句话时,岑江发现他的表情很复杂——既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是对兄弟的亲厚;又有一丝不安与谨慎,是对敌手的防备。
最后,终究是前一种情绪占了上风,天授帝面上浮起一丝怅然的温和,似在追忆过往,追忆他与九弟聂沛潇的情义岁月。
曾同甘共苦,曾一路拼搏,这份手足之情,又岂是能够轻易抹杀的?可,杀母之仇也并不能轻易教人释怀……
岑江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附耳对天授帝道:“圣上,五千禁卫军伏击在城门四周,只等您一声令下……”
他话还没说完,天授帝已倏然回头,狭长凤眸怒意涌动:“谁许你自作主张?”
岑江被这厉声的喝斥所慑,立时跪地请罪:“圣上!防人之心不可无,等到诚王‘平安’入城之后,微臣甘愿领罚。”
他话音落下,帝王没有即刻回应,主仆二人俱是无话。良久,天授帝才凝声命道:“让他们撤了。”
岑江跪地沉默,拒不领命。
“撤了!”帝王终于暴怒开口,额上青筋毕现,整个人濒临失控。
“圣上三思!”岑江试图再劝。他跪在地上悄悄抬头,视线与天授帝的袖口持平。目光所到之处,天授帝背负的双手已从身后伸出,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终于,天授帝缓缓松开拳头,恢复平静:“经铎少年征战,在军中历练多年……你埋伏数千人在此,他能无所察觉吗?这不是逼着他反了朕?”
岑江斟酌片刻,惭愧回道:“是微臣考虑不周。”
“撤了罢。”天授帝垂目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也暂且回避,不要让他看出端倪。”
岑江迟疑一瞬,这才恍然过来。自己是亲手杀死叶太后的凶手,倘若在诚王面前露出破绽,可就不好办了……想到此处,他也明白了天授帝的一片苦心,立刻回道:“微臣谢圣上体恤。”
说着他已从地上站起来,朝城门上伸手一挥,城上立刻多出一面旗子。继而,一阵整齐有序的声音响起,五千禁卫军同时从暗中现身,迅速整队撤离。
整个过程用时非常短暂,大约还不够喝完一盏茶。天授帝看到将士们训练有素,欣慰之余也更加担忧。而这情绪尚未蔓延开来,他耳中已涌进一阵马蹄之声。
此时,岑江还没来得及离开。
天授帝看了他一眼,又循声抬眸望向城外,隐隐约约可见一片白影御马而来。马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大约有一百余人。
只这一个念头,帝王的心已重重落下,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撤了埋伏,没让聂沛潇寒心。
须臾,那一片白影渐行渐近,当先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姿笔挺,一身白服,正是诚王聂沛潇。
不光是他,那随之而来的一百诚王府家奴,各个皆是身穿白衣,就连马鞍之上,也统一系了白色棉帛。
百余人马骑马疾驰而来,在临近城门处缓下速度,统一翻身下马。聂沛潇难掩疲倦之色,未驶到城门处已发觉异常,便也猜到了天授帝在此。
“经铎。”未等聂沛潇率先开口,天授帝已从城门内走出来,面色肃然地看着他。
顿时,聂沛潇心中涌出一阵狂怒,立在原地半晌不动。天授帝见状微微变色,凤眸眯起远目凝视,似在等着他的九弟做出什么重要决定。
兄弟之间暗自涌动着复杂的敌意,明眼人一看便能瞧出端倪,却偏偏无从介入。
城下,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无形中凝聚,两方人马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各自的主子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