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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都通往安阳的官道上浩浩荡荡行驶了一批打着武申旗号的镖局队伍,队伍中的一众汉子皆跨健马,悬宝刀,一身青衣,目光威严。三辆裹着御寒毡布的木质马车被夹在队伍中间,骨碌碌得前行,两辆无棚的载物马车跟在后面,被毡布包裹着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隆冬季节,草木皆疏,路上行人更是稀少。队伍走了大半日,终于在靠近安阳关的地方找到一家大的驿馆。二十多人包下了驿馆后面的独立小院,就在院子中间架起火灶,做起饭来。几个大汉把一辆马车上的毡布揭开,露出一头死掉的黑毛狗熊,这只狗熊体大如牛,力气惊人,是他们花了三个时辰捕杀的,兄弟们为此还受了点轻伤。但一旦猎杀成功,就意味着一顿丰盛的熊肉大餐。这对一个月来都风餐露宿的镖局弟兄们来说无异于最好的奖赏。剥去毛皮,掏去内脏,切成好几大块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就传出滋滋的肉香。也是直到肉快熟了,正屋里的人才抱着一个红衣雪帽的小女孩出来。
火堆旁流涎的汉子们都匆匆站了起来,有个披着浅灰鹤氅的头领说:“弟兄们有些吵闹,搅扰到公子了吧!”他年纪比那公子大了一旬有余,可是言语间却对他十分恭敬。
“没事,都坐,不必拘谨!”那年轻的公子只是笑着看看众人,在篝火旁的一个板凳上大方地坐下,把小女孩放在腿上抱着,另一只手放在火上烤了烤,问:“这肉烤的怎么样了?”
“马上就熟了,你,快去给公子拿双碗筷去!”
“不用了,吃野味哪里需要用碗筷,给我把那刀拿来!”
“唉!”镖头连忙把短刀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把小女孩放到板凳上,走到被烤的红红的熊肉旁,熟练地片下一块肉,衔在嘴里咀嚼起来,“嗯,味道不错,有七八分熟了!”回头注视着众人,“都别愣着了,想吃新鲜点的,再等就过火了!”
众汉子见他眉眼里都是笑意,神情早已经放松,又闻到那肉的香味,实在是诱人。于是顾不得矜持,一人迈开脚步,众人纷纷挤上来索肉。
“别抢,别抢,这么大只熊还怕没有你的份吗?主子面前,注意点形象,跟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镖头对这帮如狼似虎的手下彻底没了言语,自己一边含着烫嘴的肉,一边含混不清得喊。
那年轻公子俨然一副乐见其成的态度,笑而不语。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中捏着一片薄薄的肉片送到身旁的小女孩嘴边。女孩的脸红红的,漂亮的眸子里面波光粼粼,像是哭过,问:“爹爹,黑瞎子真的跑了吗?”
公子闻言一愣,手里的黑瞎子肉好像要跳出来分招认似的,心道她多半是被白日的熊吼声吓到了。当时事出突然,他们在路过一处树林的时候,林中突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猜到是熊,众人都担心那黑瞎子会从林中冲出来攻击人群,于是队伍拼了命地往前赶。但是走了一段路,熊没追上来,众人反而又不甘心错过这等美味,于是又回头捕获。
一直到熊被扛上马车,他都没有告诉她黑瞎子已经被杀死的事实,私心里不想让她过早接触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只说是被众人合力赶跑了。没想到无意中捏的谎会成为她的困扰。
“真的,黑瞎子已经被打到南边去了,不会回来了。”他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心。
“可是,万一它藏在了树后面,或者伏在草丛里,又跑回来了怎么办?”她担忧地设想着种种可能。那人继续安慰她:“不会的。是我亲眼看到它跑走的,再说,就算它跑回来,有爹爹在,有这么多叔叔伯伯在,还会把它打跑的,你不用怕!”经过他的再三保证,小人才放下心来。一口一口地嘬着递来的肉。几次抬起头来欲言又止都看到爹爹肯定的眼神,这才放松了紧张的小脸,专心致志地吃起肉来。一块肉很快就下了肚,那公子见她爱吃,就回头让人准备了一副碗筷,盛了小半碗削好的肉片沾了酱,喂给她吃。待碗空了以后,她的嘴边多了一圈的酱汁,像片小胡子似的贴在脸上。再配上那毛茸茸的圆边胡帽,活脱脱一个从地里冒出来的小老头。公子忍不住笑起来,用帕子给她擦干净嘴,问:“吃饱了吗?”
“恩。”她鼓着腮帮点点头,眼睛却盯着火架上的熊肉不放。围在肉旁大肆咀嚼的莽汉们看到她的目光投来,都慌忙地背过身去,生怕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吓到这个未经世事的天之骄女。而前一刻还抱怨把熊肉切得有碍观瞻的镖头这会子要感谢手下们吴刚砍树般的杰作了。那父女俩的对话他可都听见了,如果“被赶跑”的黑瞎子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出现在小主子面前,别说主子的谎圆不成了,他这个临时被赶鸭子上架的镖头也会因伤害幼小心灵而愧疚终生的。
年轻公子瞧着她那垂涎的眼光,不放心地问:“还要吃吗?”
“还要。”她不假思索地说。
“那就是还没吃饱了,怎地今天这么能吃,不怕成个小胖子吗?像白龙那样走不动了都。”
“不怕,我还可以自己走呢!”她作势要从板凳上下来,证明自己尚有再吃的余地。公子原是同她说笑的,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忙拦住她往外扭动的身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乖乖坐回去,要不然真不给吃了。”
她连忙缩回去坐好,生怕晚一步就真不给吃似的。公子好笑地摇了摇头,喂她吃饱喝足,终于承受不住困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被抱回了屋里。睡觉前她仍不放心地问:“黑瞎子真的不来了吗?”
“不来了,不来了,这么长时间它都不来,以后就不会来了。”白衣公子看着那张困得睁不开眼的小脸,想说它正在你肚子里还怎么来呢,但终于没说。待她睡熟以后,亲了亲她的小脸,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
外面是意料中的大快朵颐,他摩拳擦掌地加入进来,坐在原来的位置边吃边和众人谈笑。起先大家都拘谨得很,后来说到白日里众人合力捕熊的事情,一下子打开了话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凄凄风中,众人的脸都被熊熊的火光映红,呈现温暖健康的色泽。这一路走来多是平淡和漫长的路途,很少有机会像今晚这样所有人围坐在一起,无所顾忌地畅谈吃肉,因此众人都感到十分快慰。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众人吃饱喝足,意犹未尽,便将剩下的熊肉抬进屋里。篝火却不熄灭,留了几个人在外头守夜,其他人便都睡觉去了。
那镖头是最后一个回屋的,进门前偶然的一瞥,看到那白衣公子披着一件貂裘大衣,正站在正屋的门前抬头望月。那双充满雾郁的眼睛与端坐篝火旁时神采飞扬的美目不同,与猎杀黑熊时坚毅果敢的目光不同,与相对幼女时无限宠爱的目光不同,更与朝堂上威风凛凛的目光不同。至于到底有何不同,那镖头也说不上来,更不敢胡乱猜测。
忽然天空飘起雪来,镖头打个机灵,抬头望天,突然觉出一身冷意。乖乖,北国风光果然与南方不同,下雪天还挂这么大月亮。一扭头发现屋前人已经不见了,赶紧也回房睡觉去了。明天还指不定是个什么天气,别耽误了赶路才好。
次日天刚放亮,院子里的人就醒了,那几个守夜的汉子早已把熊肉分好,送到各人手上。大家匆忙吃了就开始打点行装。所幸昨夜雪下得不大,地上只积了薄薄的一层,于赶路来说基本无碍。临走前那馆主亲自来送别,并有意提醒他们,方圆十里有只黑瞎子,经常伤人性命,官府派了好几拨人马都没有把它捉住,要他们小心为妙。镖头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儿这么冷清是有因由的,随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馆主的肩膀,说些祝他生意兴隆的话,让馆主好一阵尴尬。待他们走后,那馆主到小院里查看,突然在东南角的旮旯里看到一张黑黝黝的熊皮,几乎没把他的胆吓破。随后想起来,又注目他们离去的方向,心里暗忖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那一行人在晌午之前顺利地进入安阳城,在城中一处市井别院里安顿下来。洗漱换衣自不必说,大家伙都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他们此行最远的目的地,再往北走就到蒙古郡了,虽说蒙古郡现已隶属玉瑞,但那里民风剽悍,百姓多有不愿归附者,埋伏在暗处,伺机起势。因此即使李攸烨想去,也会被属下们拦住的。为了让他们安心,也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自由,她特地唤了阮冲及其他两个将官到屋里来,向他们宣布只在这儿逗留三日,三日后就和大家一起启程返京。这下可乐坏了他们几个,纷纷表示要尽情地游玩一番。不过他们还没开心多久,手下就跑过来说:“阮副,皇上和公主不见了!”
在安阳贯纵南北的那条街上,人潮涌动,彩旗招展。李攸烨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人群最前面,只见喧天锣鼓中,舞龙舞狮队先后从人群中穿过,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阵阵的喝彩声。问旁边呐喊的百姓:“这是在干什么?”
“城隍爷出巡啊!”那人本不欲多讲,但见她肩上还端坐了一个好奇的女娃,心肠一软,便解释道:“今年是城隍爷诞辰100周年,官府里特地下了文书,要隆重庆祝,今年的城隍庙会可有看头了!”
原来如此。但见这舞龙舞狮队后果然跟了城隍爷的半部銮驾,除了前头的打路鬼和开路神,后面还跟着活人扮演的牛头马面、冥界从署。官府的差役骑马护卫在城隍爷的八抬大轿旁,手中执着十八班兵器,十分的威武气派。民众纷纷伏在道旁大呼城隍老爷,也有些不跪的,大概都是和他一样的外地人。
第一日到安阳就碰到了城隍庙会,李攸烨饶有兴致地跟着人群走。看他们专门路过热闹的商业街区,停下来吃路祭,自己也感觉饿了,就不再跟着城隍老爷。扛着肩上的小人走进一家大的饭馆,要了个雅间,径自吃起饭来。吃着吃着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掌柜,还有雅间没有?”
“没有了,临窗倒是还有几个空位,二位公子不妨……”
“不坐,你也不看看下面吃东西的都是什么人,让本公子和他们一起吃饭,不是倒我胃口吗!”
李攸烨不禁笑了笑,心道这姑娘真是泼辣嚣张,不过性子倒也直,有什么说什么,不知道掌柜如何应对。不料先说话的不是掌柜,而是另一个温柔的女声:“好了,我们就靠窗坐吧,不要为难人家了!”
李攸烨心中一震,只觉两只耳朵都在嗡嗡作响。有什么东西突然钻进她空白的脑海中,将那平静无澜的水面搅动得天翻地覆。不过,真正让她僵在那里的还是掌柜接下来的话。
“二位公子如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和兰字间的那位公子说说,让二位公子与他同桌。二位公子请放心,就凭那公子的品貌举止,一定不会折辱二位的!”
“好吧,那就这样吧。”这位嚣张的小姐倒也不客气。不过,待她见到兰字间的那位翩翩公子时,不禁一颗芳心乱颤。只见他丰姿秀逸,潇洒翩跹,神情冲淡,落落大方,心道果然是个世间难觅的佳公子。双方互施礼数,便各自落座,那霸道小姐早已收敛了神气,对他表示感谢:“在下穆云,这是表弟陈因,公子不介意我二人落座在此,我俩着实感激不尽。”
“兄台不必客气,反正这里空座大半,多些人也无挂碍。”李攸烨视线扫过陈因,见她身姿秀丽,颇有美人之风,可是那张脸,却是再普通不过的面容。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听他说话的语气不冷不热,就像碰了一个软钉子,那穆小姐心中着实懊恼,后悔今日穿了男装出来,被人别扭地唤作兄台不说,往日只需撒个娇就解决的问题现在却成了大难。当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寻思着再找些别的话茬。
“公子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可是京城来的?”
“正是。”她头也不抬,只专心夹了碗里的锅贴喂给女儿吃。
那小姐咦了一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娃娃,讶异中带欢喜道:“谁家的小妹妹怎地如此冰雪可爱?”再看看他们面前只摆了几个菜,更觉不可思议,于是唤来小二:“你把店里最好的菜统统端上来,本姑……公子要招待贵客!”说完径自跑到对面,弯腰到小姑娘面前,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栖梧,唤声阿姨!”
听到爹爹的话,那小女娃脆脆地唤了声“阿姨……”
那小姐有点不忿了,捏了捏她的脸:“为什么不叫姐姐?我有那么老吗,叫声姐姐!”
小人又要开口,这时那公子发话了:“这是我女儿!”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如果想自降身份,那就随你。谁知穆小姐的心思却不在此,她看着李攸烨再看看面前的女娃,相似的眉目赫然昭示着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心中登时没有了原来的兴致。回到座位上坐好,冷不丁一句夹着酸味的话冒了出来:“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李攸烨简直莫名其妙,把栖梧抱到腿上来,下意识反驳:“怎么,难道我不能有女儿吗?”
“不是,”那穆云随即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唐突,连忙试着挽回:“就是看公子年纪不大,以为公子尚未婚配罢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味,她堂堂一个郡府大小姐,怎么跟人谈起婚嫁来了,还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不觉间整张脸都红透。
“在下早已婚配,”李攸烨也不相瞒,“只不过结发妻子已在数年起那仙逝,只留下了这一独女,寄存于世,她便是我的全部了。”她口气极为平淡,就好像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往对面一瞥,陈因的目光亦投了过来,与她对视了一瞬,又飞快淡去,没有看到她桌面下微握的双手。
穆小姐极为震惊地看着她,就好像在审视一件完美的珍品一样。适才李攸烨的话给了她很大的震撼,她曾幻想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在被自己的父亲手毁坏的一干二净后,似乎在这里又有人为她重新建立了起来。那是母亲临终前亲口对父亲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讽刺的是,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娶了二娘,三娘,四娘……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怕失礼于人前,就推脱去外间透气,独自出了雅阁。阁里只剩下三个人,两个大人各自想着心事,一个小娃娃默默吃着碗里的东西。小二这时端了菜上来,摆了满满的一桌,并带话说:“外间那位公子让二位先吃着,不用等他。”
于是二人便各自开动起来。这段饭吃得着实热闹,不过只是对面那一大一小热闹,陈因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啄着美味,心里既想逃离这里,又不甘心就这样走。满腹心事地吃着,忽听对面那稚嫩的声音说:“爹爹,我想吃那个红红的。”
“那是大虾。太远了,让姨姨给你拿好不好。”
望着对面那一大一小充满期待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她们口中的姨姨就是指的自己。慌忙放下碗筷,用手捏起雪白盘里的一只虾,仔细剥了壳,伸手递过去。那只小手迫不及待地朝自己伸了过来,她的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感动。可是那小手在触到虾仁时忽然被一只比她大很多的手掌打了下来,力道不轻,也不重,却足以让她不满地皱起了眉。可是不满归不满,她还是想要弄明白为什么。只见那小人蜷着被打的手放在耳边,非但不生气,还冲着对她板起脸的爹爹顽皮的笑,一瞬间她有些疑惑了。但听女孩稚里稚气地声音道:“谢谢姨姨!”她才明白过来,脸上漾起一丝温柔的笑,“不用谢,宝贝真乖!”
她发乎自然的称赞让小家伙十分受用,一口把虾仁吞进肚子里。两只漂亮的眼睛热切地望着对面的阿姨:“我还可以再吃吗!”
“当然可以。姨姨再给你剥好不好?”
“好。”小人得到李攸烨的默许,从她腿上出溜下来,绕着桌子跑了一圈奔到陈阿姨身边,亲手看她剥虾仁。
她的手葱白细腻,是双美人的手,动作闲适温柔,是副美人的性情。可唯独脸不是美人的脸,不过,这在李攸烨看来唯一的缺憾对三岁的小人来说几乎不算什么短处,才一会功夫,她就由美人身前伴驾,变成坐在美人腿上吃肉了。李攸烨静静看着对面,有那么一瞬,她低下头喂女儿吃虾的画面,几乎让她真的误会。会吗?她想。声音那么像。可万一只是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