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痴人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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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茹去了没多久,她便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有别于往常犹豫徘徊的频率,踏上石阶径自推门进来。银白的龙冠底下是那张熟悉的如玉脸庞,尤带着初获消息的不解和震惊,举目搜到她的方向,神情一定,促步至她面前,迫切地问,“你去枕霞宫做什么?”她挽着寻常百姓家新妇才梳的发髻,披玄衣掩素服,颜上略施粉黛,梨白的深衣从裙下蔓延而出,朴素得不沾丝毫王家贵气。李攸烨看了她如此打扮,心里已是暗沉,移目至她身后,看到了摆在床面上那些叠整的衣物,眸中更是堪堪露出气愤之色,“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好端端地怎么想到那里去,虽说现在开春了,但山上是什么季节!我不许你去。”

    我不许你去。上官凝微微仰视着那张因着急而透出薄红的微带愠怒的脸,她如此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然而心中到底被波及了,荡漾着一片意料之外的柔和,亦如她此刻温着水雾的眼睛。李攸烨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蛮横无济于事,态度逐渐松软下来,执起两片微凉的手,拉她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温暖她衣衫上的凉薄,然而那凉薄岂是说暖就能暖的,连李攸烨自己都觉得快要被那冰冷的温度反噬。从未有过的惊慌与懊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低的恳求,“是不是我昨晚冷落你了,你才要走?别走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这时素茹从门外进来,见此景状,忙要避开,却被上官凝轻声唤住。她双手被束着,好不容易才挣出来,推出一点空隙,“素茹,你把这些包裹搬到马车上,在西华门等我。”素茹连忙道是,匆匆进门来,将衣物打包好,转身退出了房间,直往西华门去。那疾走的步子仿佛落荒而逃一般,恨不能立即飞出皇宫。上官凝明显感觉身上的手臂松了下来,抬眼触到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隐忍的目光,睫毛微微低垂,如寻常一样轻手抚平她身前因跑动而起褶的衣襟,嗅着上面淡淡的檀香,不急不缓道,“我去外面住一阵子,等宫中安定下来的时候,我再搬回来,省得我住你这里惹朝臣非议,于你于我都不好。”

    她的口齿异常的柔和与平静,令李攸烨霎时从低落中返回,直视着她的眼睛,眉头是蹙紧的,满是疑惑和不安。猜测可能富宜宫改殡宫的事,令宫里出了一些流言蜚语,她才因此萌生出宫躲避的想法。心中顿时又燃起一丝希望,扶着她的肩膀,“你理那些作甚,你是朕的皇后,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如果你在尧华殿住不惯,我会尽快让人把富宜宫腾出来。”

    上官凝摇了摇头,指尖在她眉心轻轻滑过,叹道,“我毕竟是罪臣之女,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就算你能压下今日的议论,明朝一旦放手它迟早还会浮起来。出宫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你说是不是?”李攸烨突然缄默,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敏锐许多。她心里的那双慧眼,轻易地便将朝局洞察清明。的确,她是有意借江后棺椁打压富宜宫的势,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样做何尝不是在压朝臣们的势。上官家的落败无可挽回,先不说那些落井下石的敌对势力,就是一帮中立的朝臣也断然不会允许上官族人再占据后位,中宫易主迟早要被推上议程,这关系到江山社稷的传承大业,即使她身为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现在朝廷的首要任务是应对灾情,暂时分不出心力理会后宫的事,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关心,眼看着事情随时都有急转直下的可能,她先拿富宜宫出来做文章,就是想稳一稳朝臣上疏的势头,给他们一个打压上官皇后的风向,让他们放心。只是照目前的形势,她把上官凝接回宫,已经令许多人心生戒备,在这样的时刻,如果她出宫暂居,的确是一个缓解矛盾的好法子。李攸烨不能不重视。但是她总感觉上官凝自请出宫并不是为此。

    心下思索了一阵,终究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含了半分妥协的意味,建议说,“如果你宁要出宫去住,我派人把王府收拾出来即可,何必要跑到枕霞宫去,那里离皇宫太远,我去看你十分不方便,不如迁居王府,那里离皇宫近,还比山上舒适。”说完耐心地等待她的反应,她说的王府自然指的是前瑞王府,自复位后,瑞王府第便被当做宫外禁地封闭了起来,她们都未曾回去过。果然提起那个地方,上官凝的神情瞬时恍惚起来。那当是她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犹记得鞭炮声里,她凤冠霞帔忐忑地走进她的缤纷世界,漏声寒夜,她独自在灯下羞涩地织就属于她们的两相偎依,那一年的火树银花,她为她唱起一段永生难忘的缠绵离歌,瑟瑟风里,她亲手托起那盏栓住她毕生心愿的长明灯火——无怨无悔,此生足矣。

    如今想来多像一场美梦。

    那段时光当真存在过吗?她遥望着眼前此刻那梦中的少年,忍不住去想,也许当初就不该醒来,不醒来就不会有太多痴望,不醒来就不会面对这物是人非、事事皆休,或许她们都错了,死在那场梦里才是她最幸福的归处。

    “回不去了。”李攸烨的掌心被她的眼泪润湿,看着她嘴角重新勾起的凄迷的笑,手却无力再承接她几乎同步碎裂的玉珠。她深深地吮吸着周围凉薄的空气,心情也跟着这臃郁潮湿的气氛一起冷了。上官凝卷起袖子点了点眼角,很快换了轻松平淡的口吻,温婉道,“枕霞宫虽比不得王府,但那里离栖霞寺近,闲暇时候我可以到寺里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你,平安和乐。”不待李攸烨反对,她又激将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给我一段清净独处的日子,就当你是欠我的。”

    李攸烨无话可说,谁能料到那双从来温顺的慧眼,坚韧起来竟如山上磐石,无可转移。于是吩咐宫人再给她添置行装,方才素茹捧走的那些,不知道够不够度过这一季。上官凝一直安静地听她细心安排,忙碌的宫人将原本设定的轻装简行,逐渐累积成一次动静不小的离宫迁居。她心里虽觉不必要,但奈何已经拒绝了她一次,不忍再驳回她的好意。然而眼看着一箱箱的名品珍玩也被装箱运走,对这些身外的物事的轻淡终于催使她上前制止这场搬山式的运动。

    “这些箱子就不必搬了,光带这些书就好。”她依次从那一堆一堆的物什旁走过,挑出其中一些有用的,交给宫人送到马车上,剩下的那些全都放回原处。

    李攸烨从她捡剩的一堆“弃品”中拾起那画匣,打开盖子,她的画像还在里面。这盒子自从她回来后就从未离身过,是她一向最为珍重的东西,如今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放下了,这小小的变故让李攸烨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抱起来,走到她面前,讷讷地说,“这是你画的。”

    “这是我画的。”令她尴尬的是,上官凝并未伸手去接,就像附和她一样,浅浅地点头,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再没有下文。

    李攸烨眼里难掩失望神色,微垂着目光,手就一直这样托着。终于也没能递过去。窗外柔和的阳光透进房间,令她眉间的落寞和难过无从掩藏。上官凝空手登上车辇,回头望时,窗棱内已无半个人影。那落寞的情愫,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于又蔓回到了她的心上,这场无声的角逐,到最后仍是她输,一直以来,竟从未变过。

    该用什么来祭奠她失去的一切呢?伴着山间摇荡的寺院钟声,她独自穿行在满山苍翠,浩渺云烟,路的尽头就是她空无一人的归处。原来没有那个人的地方,处处皆是天涯海角,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

    能够从宫里搬出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素茹了。上官凝安静地躺在躺椅上,听她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为满园□□浇水,心情被她翩然的影子感染,不禁合上手中的书,专注地看她浇灌花草。素茹回头见她凝神的样子,提着水壶跑到她身边,给她细心地盖了盖毯子,指着庭下那一园粉红杜鹃,冲她笑说,“小姐你看,这边的花多好看啊,咱们刚来的时候她们都还只指甲那么大,这才几天啊,一株株都开满了。”上官凝怔怔地看着那些花,没有说话,须臾,抬头望向墙外的那簇雪白的棠梨,春风一扫,稀疏枝桠上飘洒下许多白色的花瓣,像零落的花雨,在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寂寞无声。已经是第七天了,三场春雨,满院残絮,在她看不见的广袤土地上,世间万物皆在悄然无息的发生转变。而在这里,时间于她仿佛成了静止的。这也难怪,不被寄予厚望的日子,总是充盈到无趣。何况她是有心放逐自己。佛家讲一念起一念灭,要想摆脱人世间的痴惘迷离,就要承受将其抽离后的漫长寂寞,不多赠你,也不多夺你。念及此她又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回书上,低声祷念,再不想其它。素茹见她懒动数日,这会子又沉默无言,就怕她闷出病来,于是提议说,“外面的桃园现在可热闹呢,小姐要不要出去去看看?”

    “不了,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咱们去寺里上香。”上官凝静静地审视着书中的内容,低声吩咐。趁着阳光和煦,鸟鸣山幽,她们一起徒步来到栖霞寺,远远地就听到寺里传来的吟哦高唱声,今日来寺里上香的人不多,行人稀稀落落的,不知道是不是寺里师傅们在做法事。这是历来的习俗了,到了某些特殊的日子,时常有信佛的达官贵人在寺庙里诵经祈福,有时候一念就是一整天,每当这时候寺里便会根据需要限制香客。栖霞寺是京城最有名的寺院,接待这类法事便特别多。上官凝遗憾地站在山门前,怀疑不巧赶上了寺里限客,正要返回,忽然被人从后面唤住,“皇后娘娘。”来人四五十岁年纪,笑意盈盈地走至她面前,先裣衽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上官凝一眼就认出她是戚太后的贴身侍女,名唤朱静心,连忙扶她起身,“朱姑姑免礼。”见她在此现身,便料到戚太后这会子也在寺中,便跟着前去拜见。

    戚太后正在随方丈诵经念佛。上官凝进殿后不敢惊扰,只好在蒲团上跪下来。随她一起念经。待这一项法事完毕,戚太后才发现她的所在,微笑着朝她示意,一齐从殿里出来。因着同一个人的缘故,两人皆着素衣,彼此心照不宣。“听宫里人说你为了给太皇太后祈福,特意搬出宫去住了,真是难为你了。”上官凝心底黯然,回道,“这是孙儿应该做的。”戚太后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常年浸润佛光的眉目,笼罩着一片与世无争的清净柔和,让人望之亲近。“你能看开就好,世间事最是无常,无论外界如何改变,只要善养心性,你便能得自己的解脱。”“多谢母后教会,儿臣谨记在心。”

    二人相互挽着正在院里说着话,朱姑姑就从殿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乍一见这玲珑剔透的冰雪人,上官凝不免诧异,那像极了那人的眉眼,不是栖梧是谁。朱静心抱着栖梧走到她们跟前,笑道,“方丈说法事已毕,给了平安符,待会带小公主去宝殿开光即可。”太后捏起她手中的桃木符仔细瞧着,露出宽慰的笑容,“那好,我们这便前去。”回头见上官凝疑惑的目光,于是解释说,“哀家这次是为皇帝祈福来的。皇帝最近病了,怕把晦气传染给孩子,就托哀家给小公主求个平安符回来。”

    上官凝听到李攸烨生病的消息,眉间跳动一下,立时紧张起来,“她病得严重吗?”

    太后意味深长地凝视她片刻,温笑道,“你放心,太医说皇上的病是太过操劳的缘故,休养一阵子就会好了。”上官凝意识到自己的异样,立即羞窘地低下头,她终究做不到,做不到不闻不问,做不到置身事外,那根掩藏在心底的弦总能被她轻易地撩动。戚太后也不戳破,握着她的手道,“凝儿也一起去吧,为小公主开光,有你这位嫡母在,这平安符必能添福不少。”

    由明觉方丈亲自主持的开光仪式,在太后和皇后的见证下完成。小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乖乖地被套上平安符,全程不吵也不闹,不禁令人啧啧称奇。方丈法师眼中的惊异十分罕见,亲自过来,用沾了净水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她亦是很配合地低头受礼,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令戚太后等人亦忍俊不禁。受完了礼,小公主摸摸自己被点的额头,兴奋地朝大佛方向伸手,似乎在向他展示自己巴掌上的水痕。众人都很诧异,只明觉方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后,笑着把她的手拿过来,将自己手上的一串念珠戴到了她稚嫩的手腕上,戚太后大吃一惊,“大师,那串佛珠可是跟了您好些年了……”

    “整整三十二年了。”明觉笑道,脸上的一条条皱纹皆是他苍老的明证,那枯木般的手掌与栖梧洁白的皮肤连接处,佛珠不停留地滚过,放佛完成了一段岁月的交接,“佛渡有缘人,贫僧今日将此珠送给她,也是贫僧的缘法。”太后听了怔怔不语,上官凝注目着栖梧手上的佛珠,心下也若有所思。凝神的片刻,谁都没有留意到小公主从蒲团上扑了下来,往佛台那边爬去。直到朱静心一声尖声呼叫,“小心!”众人才恍然回过神,就见栖梧正抓着佛案垂下的黄稠往上攀爬,那佛案上摆着一只铜铸香鼎,正被黄稠扯着往边沿滑动,眼看就要掉下来,下面正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栖梧。戚太后脸色大变,急忙扑过去把她护在身下,众人都以为来不及了,没想到那香鼎竟生生停在了香案边缘。

    这出意外事故惊得众人一身冷汗,朱静心连连拍着胸口,“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有惊无险,感谢佛祖。”小公主受了惊吓哇哇哭了起来,戚太后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一边哄着她一边庆幸道,“阿弥陀佛,多亏求了平安符,果真是逢凶化吉了。方丈说得没错,小公主是个有缘人,受佛祖庇佑呢!”而上官凝的目光却和明觉方丈一样,只定定地落在那重新被摆好的香鼎上,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并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怕再出什么意外,戚太后等人辞别了方丈,便匆匆忙忙地回宫了。上官凝送到山门,又返回寺里,直接找到明觉方丈,求证刚才那场意外,“佛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将一只摇摇欲坠的铜鼎牢牢钉固在案上,大师是否可以替我解惑?”明觉只做摇头不知,她左右问不出个什么,带着满腔疑惑离开了。待她走后,明觉笑看着佛像,“姑娘出来吧,她已经走了。”

    原本空荡荡的大殿里转瞬出现一个人影,诧异地问,“大师如何能猜到我在这里?”

    “贫僧的这双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姑娘一直跟在小施主周围,对小施主处处留心呵护,想必是她的母亲。”权洛颖想起虞嫦也能看见她的事情,猜测他们可能拥有一样的能力,心中释然,又听他轻易地道出自己身份,加之先前对栖梧的格外眷顾,因此心中平添许多敬畏,朝他做了一揖,“大师所言不错,在下确是她生母。”

    明觉对掌还礼,请她在蒲团上坐下。权洛颖坐定后,道出自己的不解,“那串佛珠对大师如此珍贵,大师为什么会将其送给小女栖梧。”

    明觉笑道,“无他,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权洛颖不解,明觉怅然道,“三十二年前,贫僧曾想度一人脱离苦海,最后却为人所度,临别前她赠贫僧一串佛珠,就是令嫒手上那串。”

    权洛颖心下一忖,三十二年前,李攸烨尚未出世,何况是栖梧,何来物归原主一说,恐怕是原主已逝,只能物归后人了。她心中明白几分,不免感慨,“大师是得道高僧,一向是度化他人,居然也会为人所度?”

    明觉道,“心中有佛,佛便具万象,具万言,人度我,即是佛度我。”

    “不知那人度化大师的是哪一象,哪一言?”权洛颖刨根究底,“据我所知,三十二年前,正逢乱世,世道多艰,生民罹难,大师慈悲为怀,身处乱世,明知自身能力有限,如何凭一己之力,普度众生?”

    明觉目光迟滞片刻,合掌坦言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