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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颖!”鲁韫绮追上那孱弱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她支持不住。
“我不祈求你们的宽宥,我也想妈妈了!”她说,忽然走到窗边,伸手去触玻璃上的影子。
“所以,你就让他走了?”鲁韫绮眼睫动了动,随后深吸口气,又缓缓匀出,“其实,我早就知道吕斯昊精神崩溃了,没有告诉你们,是不想让你难过。你说得对,他早已生无可恋,死亡对他不过是解脱。”
“而且,他并非真的死了,我们将来还会再见!不要想太多!”揽着她的肩膀,她的肩抖得像筛子漏下的沙。
“可是拨云姐姐呢,她还会有来生吗?”
“会的。”那一瞬间,有极亮的光照亮了窗子,她从她眼中看到了某种流动的东西,“世上有成千上万个未知的理想之国,我们无从知道她去了哪一个国度,但是周叔叔告诉我们,必有一个时光流经之处,能够全心地容纳她。比如说在这里。”她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心形,搁在自己的左胸位置,“还记不记得,荞姨说的,万物从有形化为无形,不过换一种方式而活。一个人想要真的永生,与其追求长生不老,不如将自己的灵魂寄放在别人那里。”权洛颖下意识地听她轻声念着,“世上唯一生与死没有隔阂的地方……”
“是心脏?”
“嗯!”她们都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一起隔空望着远处。覆眼的万里乌云,最上面一层沾着阳光,乌云有多低,阳光便有多近。
就在这千山麓,万水湄之后,枕霞宫里昏乱的脚步,已同连绵的坠雨交叠了一夜。上官凝坐守床前,张、乔两位御医提心吊胆地向她禀诉诊治结果。窗外乌云碾雷,长天骤雨。崩落的碎水,在檐上,在石阶,在远山,溅起阵阵尘烟。
执长戟的侍卫将东清阁围成一潭死水,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这其中就有被拦截在外的上官夫人。因上官录的事情她在病榻上躺了几天,身子稍好些一早便来看上官凝,谁知却碰上了这等事,非但女儿的面没见着,里面又传出让她尽早返回,不要在此逗留的消息,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上官夫人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又等了等,见无进去的可能,只好打道回府。
轿子刚行至宫门,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夫人!”
急命停轿,掀开帘子,是踩水打伞追来的素茹,她是来传话的,“夫人,小姐让我告诉夫人,皇上目前已经脱离危险,小姐身子也无大碍,让老爷和夫人切勿挂心,保重身子!”上官夫人托着帘子,僵硬地颔了颔首,“那就好,那就好!”犹豫了再三,问,“昨晚皇上遇刺,都是哪些太医诊治的?他们可有,什么反常之举?”
素茹听她问得古怪,哪有不问皇上问太医的,便回说,“是张太医和乔太医为皇上诊治的,从昨晚到现在,没什么反常啊?”
上官夫人捏紧了手帕。“哦,对了,”素茹突然想起来,“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昨晚张太医挺反常的,平常挺稳重的一个老人家,给皇上把脉的时候,把整个药箱都打翻了,药瓶洒了一地,还是小姐帮他一个一个捡起来的!”
上官夫人心里咯噔一沉,跟着眼前好像天旋地转。“夫人,您没事吧?”素茹见她脸色不好,忙探头过去。
“我没事,我没事!”她扶着额头,倒仰到轿椅上,哗啦啦的雨水打在轿顶,她的声音似被滤去了骨肉,只余下一张无力的皮囊和空壳,“你且回去告诉皇后,为娘,走了,她,她,好自为之!”
轿子匆匆忙忙消失在密雨中,素茹挠了挠耳朵,有些捉不住头脑,刚要转身离开,却见那轿子中途调了个头又折返回来,四个蓑衣蓑帽的轿夫小跑着近前,上官夫人又挑开帘子,隔着雨帘的声音带些急促,“不行,我还是不走了,落轿,落轿!”素茹赶紧撑着伞把她接下来,“夫人,您这是……”
“你转告皇后,我有要事要同她商议。你去给我准备茶,我就在阁里等着!”边说边伸着脑袋东看西看,看到南明阁楼敞开着,拽过小厮手中的伞急急忙忙进去了。素茹还是头一回见夫人这么着急的样子,暗忖她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忙回去禀报上官凝。两个太医都在阁里候着,上官凝却不见了,问了侍女,得知去了北海阁小公主那里,于是又转头去北海阁。
北海阁里。上官凝木讷地坐在木椅上,怀中的婴儿攒动着小身子,好奇地盯着她腕上的玉镯。脖子上那只金色长命锁,錾刻着满满的希冀与祝福。阁里安静极了,烛台上的蜡烛滚动着淡黄色的火苗,造就地上晃动着的桌椅棱角。案上放了一碗清水,水中悬浮着一滴殷红的血珠。她从袖中缓缓拔出匕首,鞘放在案上,拿过小人稚嫩的手,逮着其中一根手指头,将匕首放了上去。小人扭头朝那边看着,她紧了紧拳头,将匕首挪开,换了粗一点的拇指捏好,重新比量。屋内突然骤亮,将那张懵懂的脸映进她的眼中,随后的一声惊雷,仿佛巨石从头顶相撞。栖梧似乎受到惊吓,嘴一张一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仿佛刚回神似的,手中的匕首掉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把她抱起来,贴身抱着,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奶娘推门进来,将婴儿接了出去,她一人站在灰蒙蒙的天空包裹着的屋子里,望着地上的匕首,突然举起案上的碗,用力摔到了地上。
素茹刚刚走至房门,就被那动静吓了一跳,破碎的瓷片一直崩到她裙角,她惊愕地看着里面的小姐,从未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脚在进与不进之间徘徊。最终她还是大着胆子迈进门槛,只因她烛光中的粉色容颜,倏忽间堕下两道清泪,泄露了她此时的无助。
摔倒只在一瞬间,素茹惊呼一声,慌不迭地过去接她,“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太医,快叫太医!”外面的侍卫听了,慌忙去叫太医。
“为什么我会这么爱她?我不想再爱她了,不想再爱了!”她痛苦的缩成一团,素茹吓得抱紧她,自己眼泪也流下来了,“小姐,你别吓素茹啊,小姐!”
“她不爱我,自始至终都在骗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走近,是带刀的侍卫长,“启禀娘娘,臣刚刚去请两位太医,得知两位太医离宫出走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上官凝梦呓般只顾流泪,身子又抖得厉害,素茹一时无措,脑子也慌了,竟忘了询问太医为何出走,只顾着对侍卫长吩咐,“你快去南明阁请夫人过来!”
那侍卫长不敢耽搁,匆忙去了,只是他刚走出阁外,忽听地上震耳欲聋,似有千军万马朝这边踏来。抬头的一刹那,宫门吱呀大开,全副甲胄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宫禁,不消一刻,就将整座枕霞宫重重包围。
天地就像被煮沸了似的,迸溅着激烈的碎雨。
为首的将军腰悬利剑,跨高头大马,直入宫苑,鹰盔上的神武标志象征着他在军中至高的地位。那侍卫长咽了咽口水,手中的刀紧了又紧,而那将军只略扫了他一眼,从腰间举出鹰符,“神武帐下江宇随,你们这里谁是头儿?”
“我,我就是!”
“昨晚的刺客是你下令杀的?”
“……是!”
“好,现在你不是了,这里以后归本将管!你且去禀报皇后娘娘,请娘娘准备接驾!”
“接驾?接谁的架?”
江宇随眯着眼睛俯视了他一会儿,跳下马来,及膝的长靴踩裂碎水,吭铿锵锵朝他走过去,近前,飞起一脚将他踢飞出去,疾言厉色道,“在这当值久了,记不清谁是主子了吗?!”那侍卫长惶恐地趴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想爬却爬不起来,血涌的面孔上还维持着惊愕的颜色,其后才转变为撕心裂肺的痛意,边上一干人等被这突来的状况骇得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上前搀扶。江宇随冷峻着面容把鹰符别回腰间,吩咐手下,“把他拖下去,让他今后好好长长记性!”
说完悬剑走到高处,左右看了看,都是一些受惊的宫女和侍卫,这才从怀中掏出御赐金牌,“奉太皇太后口谕,即日起神武军接掌枕霞宫戍卫,没有诏令,任何人不得踏出宫门一步,违谕者斩!”
“诺!”话音刚落,神武士兵已奔赴各个宫门,严阵以待。有一宫人从外面匆匆进来,凑到他耳边讲了几句话,只见他颔了颔首,那宫人便扬声高喊,“恭迎太皇太后驾到!”
在一阵混合骤雨的踏步声中,身穿大内服饰的侍卫肩扛一台明黄大轿徐徐落在苑中。两个宫人撑开轿帘,里面人略一低头,从轿内移步出来,云头靴踩在青石砖上,甫一落地,就被迸溅的雨水沾湿裙角。雷豹迅速把伞遮到她头顶。她无暇顾及,在所有人的惶惶叩拜中,冷着面容,快步朝李攸烨所在的东清阁走去。两架飞艇被连夜用篷布遮了起来,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江后经过的时候,脚步未歇,眼光却冷到了极处。到了东清阁门口,原本跟在她身后的燕娘,略一欠首,便去北海阁接小公主,雷豹和柳舒澜跟着她进了阁楼。
李攸烨仍旧昏迷不醒。阁里只有侍女和宫人跪在地上,两个太医不见了影踪。柳舒澜立即上前接管了李攸烨的伤情。不一会儿,燕娘抱着栖梧和上官凝一道回来了,见江后正蹙眉坐在床前,一手捏着李攸烨脉搏,垂问知情的宫人,一时没敢上前打扰。
“太医走了多久了?”
“回太皇太后,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有没有说出走的原因?”
“没,没有,两位太医是趁皇后娘娘离开的功夫,借故回去抓药,而后不见了的!”
“好了,你们下去吧!”江后给李攸烨拎上被子,回头看到上官凝,并未避讳,对雷豹道,“今天雨疾,山路湿滑,两人年纪都大了,应该走不远,你去办吧!”
“诺!”雷豹刚要走,江后又叫住他,“等等,”从床前起身,凤袍下面的石榴裙随之垂展,行走在晦暗的烛影中,像一团流动着的火焰,“你去告诉他们,哀家不会要他们的性命,让二人不必惊慌!”
“诺!”
一直走到上官凝所在的位置,才顿住,眉头深锁,目送着雷豹分别行过礼,转身匆匆离开。侧脸问,“听说你病了?”
上官凝肩膀微微抖着,手指无意识地搅在一起。燕娘托着小栖梧近前,“皇后娘娘身子不愈,老身说不要她来了,但娘娘执意要来拜见太皇太后!”
“既然身子不好,就不用多礼了,”江后说着,看到栖梧,总算展了丝笑颜,“把栖梧给我!”接过曾孙儿在怀里,朝李攸烨床边走,回头看看还愣在原地的上官凝,“凝儿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