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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没人注意到汤伟鹏的异样。
大家都只顾埋头吃,毕竟面条再劲道,放久了就会软烂或者硬边,趁热吃的时候是酱汁香味最佳的时候,口感也正好,凉了就总差那么一点儿味道了。
直到吃完了面条,大家在客厅坐着,丫丫无意间抬起头,对上汤伟鹏审视的目光,脱口就问:“爸,你怎么了?”
丫丫心底发毛,前些日子在江城武警医院对汤伟鹏的恐惧瞬间卷土重来。
这时大家才抬头看汤伟鹏。
汤伟鹏做了个让汤芜和林惠敏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摇了摇头。
他这是对丫丫的问话作出回答!
这是从来都不会发生的事!
汤芜倒是心里有数,林惠敏心里的震惊都能掀翻屋顶了,但她压住了,没说话。
汤芜看到她爸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懵懵懂懂,现在是澄明透彻。
她不知道她爸现在到底是不是恢复了记忆,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爸不再是个傻子了!
汤伟鹏依然没有说话,像是探险一样在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目光明明灭灭。
丫丫想跟在汤伟鹏后头,汤芜拦住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林惠敏小声说:“咱们别太大惊小怪,别吓着他。”
汤伟鹏在屋子里转一会儿,就去房间的床上躺下了——那张床刚才林惠敏和丫丫已经收拾过了,还算干净,她还把席子铺上了,就是小吊扇她给拆下来了,也没装上去。
汤芫到院子去给杨队长打电话,把昨天在医院对那事儿给杨队长说了。
“还有两个保安在场……是……可以证明真实性……可以证明那老板跟我没有利益关系……什么?”汤芫听到杨队长的话,顿了顿。
杨队长在那头说:“就算是有证人指控,但这些证据只可以立案,但是远远达不到起诉的标准,而且案子是早立了。再说吧,这案子是十几年前,到时量刑呢,旧法判刑轻就按旧法,新法判刑轻就按新法。”
汤芫就说不出话来了——她就是想要汤伟业该受多重就受多重,才不让她爸这十几年冤枉了。
她问:“如果胜诉了,汤伟业会判多久?”
杨队长“嘶”了声:“这不好说,具体要看法官怎么判,轻的就三年,重的,大概也只是五年,要是在里面表现好,还能减刑。再说吧,你说那医院对面的老板那点证据,可以作为民事赔偿的证据,刑事肯定不行。到时法官只会参考,但不会作为判罪的依据,没有受害人当面指证,其他的……我看虚得很呐!”
跟杨队长通完电话之后,汤芫心里有点低落。
林惠敏拍拍女儿的肩膀,说:“慢慢来吧,你爸的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汤芫双手握成拳,眼睛大瞪着,脸上写满不甘心,她咬着牙说:“我想现在就送那人渣进号子里去!”
林惠敏轻轻地伸手去包住女儿的拳头,眼里是岁月洗练过的淡然沉静:“孩子,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丫丫也走过去拉住汤芫的手,汤芫在这两人的安抚下,才慢慢地冷静下来。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一个小时后。
汤芫给她姑打电话,她姑当时已经在车上了,半路又下了车赶回来,说是要见见自己弟弟,结果下得勿忙,本来要带去医院那袋东西全落在公车上了,汤芫被她姑拉壮丁叫去追东西。
等汤芫和她姑回到家一推开门,丫丫就冲出来,比了个食指在嘴边:“嘘……”
丫丫指了指屋里的客厅。
汤芫和汤钰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往客厅走。
刚到客厅门口,汤钰就走不动了,汤芫还好有一点,就是身子晃了晃。
正对着客厅门的那面墙边还有一张办公桌,自打汤芫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原来是什么颜色的已经无迹可寻,但它一直被漆成了深粽色,边角还磨白了。
现在那个位置多了把高背木椅,木椅上坐着一个背脊挺直的男人。
男人穿着不合穿的白t恤,西装长裤,皮凉鞋,双肘屈起,右手手臂微动。
屋里很静,汤芫听到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
林惠敏从厨房里端着一壶开水出来:“来啦?东西拿回来了没?”
汤钰点点头:“拿回来了。”她指指那个背影,“他……”
林惠敏点点头,几乎是气音在说话:“吃过饭后睡了一会儿,醒了就坐在那里,抽屉里还有纸和圆珠笔,他就一直在那儿写了。”
“对了。”林惠敏转身把水壶放在身后的圆形小饭桌上,从兜里摸出一张纸,“这是他刚才给我写的,还是不说话。”
汤钰接过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上面写着——
我的钢笔呢?
我记得了,那先用着这支圆珠笔。
林惠敏说:“我跟他说,咱们家都搬到江城去了,你记得不?笔都装进行李箱,在江城家里头房间的柜子里。”
汤钰如饥似渴地听着,眼睛闪闪发亮:“那他怎么说?”
说完她又反应过来了:“哦,他就写了下面这句话?”
林惠敏点点头:“可不是么,现在在写着信,我看他把信纸都拿出来了,不过我没看他具体写什么,怕吵着他,喝水不?”
汤钰说:“喝,给我晾一点,你这儿还有杯?”
林惠敏说:“都有呢,这些当时都没带上去,这东西易碎,也不值几个钱,带着麻烦。”
汤芫拿过那张纸——纸上的字是行书,但是看得出笔划很僵硬,而且写字的人似乎握笔特别用力,有些地方笔尖都刺破了纸张。
汤芫想,她爸大概写字的时候很懊恼吧,都这么多年没字了,手也僵了,大概笔划也有点陌生了,他是怎么面对这样的自己呢?
汤芫看着她爸绷直的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本来不用受这些苦的。
汤伟鹏坐在办公桌前面,手里握着一支锡色的细长椭圆形的笔,这支笔是他当年改作业用的。
笔里有蓝色和红色两支笔芯,每旋一次就换一种颜色。
他坐在那里已经两个小时了,但是这张小方格稿纸他才写一页。
他每写一个字都要在脑子里想一遍笔划,还在整理一下思路——他感觉脑袋里要整理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他想了一下,他就用列大纲的的方式,把他记得事件一件件地记录下来——
—某年七月六日,女儿出月了,惠敏奶水不足,小舅子休渔期休息,大哥说可以出海。
—某年七月十日,跟随大哥出海,船上一共十人。
—某年七月十一日,日间到达目的地附近停船,船员们都很小心,据说过了那片海,那边就是越南。
—某年七月十二日,夜间船继续朝边境航行,船员们夜里下网,鱼都很大条。
—某年七月十三日凌晨,船被发现,边境士兵直接开枪扫射,船员带着我们仓忙逃跑。三名船员中枪,驾驶员弃船逃跑。扫射一直在持续,另外几名船员受伤。
一个叫水子的船员拉着另一名船员挡枪。
我与水子发生争执。
大哥学着水子拉另一名受伤船员挡枪。
我、大哥、水子落水。
水子去向不明。
我头部在落水时撞到船沿,头晕,想吐。
大哥腿上中弹,我背着大哥在水里向前游了一段距离。
我们找到一块木板。
大哥爬上木板,我被大哥用脚踹头部。
我疼痛难忍,失去意识。
……
林惠敏看到这页信纸上的内容时眼泪像开了水龙头的水,呜呜地哭个不停,最后连看也不敢再看下去。
汤芫就算再有心理准备,都被这平铺直叙的事件揪心得透不过气来,她强忍着让自己不哭,却惊觉脸上发痒,一摸就是一手眼泪。
汤钰拿着纸,那纸抖得“啪啪”作响,鼻子不停地吸着气。
丫丫还不能完全看懂上面的字,可是她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也跟着“哇”一声哭了出来。
汤伟鹏依然默不作声,他张开他瘦骨嶙峋的双臂,把这三个女人轻轻地圈进他的怀里,轻拍着她们的背。
他依然没说话。
过了大半个小时,屋里的两个女人加一个小孩才平静下来。
汤伟鹏一直紧紧地握着林惠敏的手,另一手替她擦眼泪。
汤芫绞了几条毛巾给大家擦脸,除了汤伟鹏,她们全都哭得眼肿鼻红。
汤芫操着浓浓的鼻音给杨队长打电话:“杨队长,我爸好了!这儿有封他写的信,我待会儿给你送过去。”
杨队长没想到这才一个多小时,事情就出现了这么大的转机。
他心里也不免有点兴奋,说:“好!我这就来……可能要鉴定笔迹,还要你们去医院让你爸检查一下出个精神鉴定报告,还有……你先来吧,那信不用先给我原件,复印一份给我,原件你先拿着,你们最好请个律师,在律师在场的时候再写一次……你先来,到时我慢慢再给你说……”
杨队长也有点乱了,这人本来都成了个傻子,说康复就康复,这还真是奇迹啊!
他问:“你给你爸吃了什么药这么好使?能治老人痴呆不?”
汤芫表示十分无辜:“我就给我爸吃了碗豆角焖面,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治啊。”
汤芫十分有效率,把她爸写的那封信复印好,交给杨队长。
杨队长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台相机,给汤伟鹏写的那封信原件拍了个照。
杨队长说:“等你爸的精神鉴定报告出了之后,你还得陪他跑回来一趟录个口供。”
汤芫整个人都精神了,两眼放着光,重重地点头:“没问题!”
汤芫正往回走,林惠敏的电话又来了:“你爸让咱们带他去看看你奶奶。”
上午离开医院的时候,汤伟业和何凤还是一副“你咬不了我”的得瑟。
等下午再去的时候,一开始他们还是这德性,但是一对着汤芫和林惠敏那锐利的眼神,他就不自觉地抖了抖。
等他看到汤伟鹏拉着他那老母亲的手哭起来的时候,他脸色就变了。
他问汤钰:“我弟这是怎么了?”
汤钰中午才看过那信,现在完全不想跟他,就看着他冷笑。
汤伟业觉得这不对劲,他总觉他弟让他心里发毛,就试探着喊了声:“伟鹏?”
汤伟鹏回过头来,冷着脸看他,他一啰嗦就跪了下去。
何凤大概知道一点内情,吓得也跟着跪下去。
病房里其他病人早散完步回来了,这回避也避不开,干脆全都坐起来看起了热闹。
何凤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汤伟业却知道——
他弟看他的眼神,就跟当年在船上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江城市一医。
赵子贵这两天人都几乎崩溃了,他一遍遍地打壮汉的电话:“伍飞龙!你特丢有赚不钱是吧?!我让你给我儿子买饭,饭呢?!”
伍飞龙也崩溃:“你要我说多少遍!人家这两天不在家!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门都快拍烂了!要不然你去找人!你横个毛线!有本事自己去人家家里买去!”
赵子贵语气软了下来:“……我……我这不是急了么……她煮的东西真有用……真的……继续让我儿子吃的话他肯定能好!你这样,接下来你还是替我去看看行不?我那是……说的什么浑话!对不起!我给你赔罪了!”
伍飞龙也不那种见死不救的,但是这赵子贵实在是太情绪化,他不想再跟这人说太多,赶紧答应了就把电话挂了。
伍飞龙刚挂了赵子贵的电话,又有一个电话进来了,一看,是以前一起在厨房里同事过的老朋友。
那人一接通电话就跟炸了的鞭炮似的:“你跟谁聊电话呢聊这么久!我都打好几回了!急死我了都!你不是缺钱么!现在有笔大生意!你做不做?”
伍飞龙一听这口吻,眉头先是皱了皱:“谁给的生意?”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杨志。”
伍飞龙口气立马变了:“不做!”
那人说:“你别急啊!他订金给得特别痛快!都打到我帐户上了,你出来咱们慢慢聊。”
伍飞龙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但是那人不死心又打了几次,最后直接给他报了价钱,他看到数字后面的零,心动了。
杨志最近的日子过得不太舒坦。
先是打麻将一直输,然后就是自己做的食物被客人挑刺。
寒江雪向来是以养生药膳出名的,美容的药膳更是不在话下,吸引了大批上流社会的太太和千金竞相品尝,更有大红大紫的女明星趋之若鹜。
但是他的菜,最近被恰巧跟朋友约在寒江雪吃饭、红透半边天的宁菲嫌弃了。
当他牛气地介绍自己那味白果养生粥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踩着宁菲的神经了。
宁菲说:“寒江雪的大厨就这素质?连我的私人膳食师的边儿都沾不到。”
杨志当然不服气,打听到了宁菲的私人膳食师是哪号人物。
当他手里拿着替他打听的人带回来的《小食光》,翻开折着那页,看到少女夕阳下、艳丽的火焰后那张年轻的面孔,他体内那蜇伏多年的另一个自己,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