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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教授这边还没开口说话,那边就传来他太太的一句:“谁来啦?这大冷的天,赶紧把人让进来。”
杨教授连回应老太太的心思都跑了个一干二净,站直,露出个和蔼慈祥的笑:“梁先生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门边的杨教授似乎身体被寒风冻得笔直,脸上挂着凝固得几近裂碎的笑,肩膀轻微缩着。
餐桌边的袁素瑄一看老伴这样子也坐直了——她老伴通常这么样的时候,来是肯定是个大人物。
梁阙脸上也是真真假假的浅笑,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一声不吭地打量眼前这个曾经的“合作伙伴”。
盯了那么一会儿,他就发觉这老家伙一脸心虚相。
梁大爷有了这项心理发现之后,仿佛猴精出山下海拨了龙王老子的定海神针,意气风发得差点儿兜不住那捅到南天门的得意。
于是裹在这昂贵的手工西装和分分钟上台走秀的大衣围巾里的梁大爷,维持着那抹让人一看就想上去撕烂他嘴巴的笑,一脚踏进杨教授的家。
“梁先生早啊!我们这儿粥刚摆上呢,咸菜丝酸辣豆角儿,我给您拿个碗!”
不过袁素瑄一句十分接地气的问话,他梁大爷这快要上天的气氛就给破坏了。
谁要吃咸菜丝了!
梁阙嘴角抽了抽,大约是千万个不愿意吃咸菜丝,急得冰山融化沉静冷酷土崩瓦解,摆着手说:“袁老师客气了,我刚在店里吃过早餐。”
寒江雪的早餐么,除了好吃,就是贵了。
他说完这句,找回了自己的气场,朝着旁边引他向客厅去的杨教授释放压力:“我过来是想问问杨教授,爱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
杨教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袁素瑄差点儿就把碗给摔了。
袁素瑄是个语文老师,她年轻的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种类繁多的小说,于是四大名著反复看了个透。
梁阙问的这句话,出自《水浒》。
那回讲到宋江误上贼船,张横问:“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
张横还贴心地解释:“板刀面就是挨刀子,馄饨就是自家跳水省了老爷一刀。”
梁阙这么一问,室内的暖气堪比在喜马拉雅山上划火柴取暖。
杨教授的语文到底是正儿八经的语文老师教的,只隐约觉得这句话跟梁阙一样笑里藏刀,顿时收到脸上的笑——梁阙这只狐狸就是不肯好好说话,白白糟蹋板刀面馄饨给人的美好回忆。
当然了,四大名著他看到,但是不像袁素瑄,只记得里面各路英雄最后杀了哪个人被逼上梁山,不太记得那些个细节。
杨教授先是回头看了自己老伴儿一眼,小老太太这几天吃好睡好晚晚无梦到天亮,人也精神了很多。
再回头,梁阙那跟倒模子盖上去的脸模在眼前。
他十分清楚自己只是一只卒子,梁阙是将。
卒子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都只能向前走,哪怕会死都不能回头。
既然都是死,那在死之后,为什么就不能替自己活一回?
杨教授给自己做好了思想建设,顿时就没负担了。
他依然是个慈祥的老人家,乐呵呵地笑了笑:“小老太太还煮得梗米粥俩,炸得咸菜丝一小碟,就不劳烦梁先生了。”
言下之意,老子不陪你玩儿了!
梁阙本来只是跟在杨教授后头虚走几步。
他跟这老头现在是个什么关系?能好好地坐客厅里喝茶聊天么?
他露出惯有的微笑:“那我就不打扰杨教授和袁老师吃早餐了,你们两老好好保重身体。”
梁阙心中了然——杨老头明显要“毁约”,他来之前就莫名地有了这种想法,就像当初白惠心一样。
他只是略有点儿不明白,这些打着救家人姓命旗号去害其他人的人,都被汤芫那个假圣母感化了?
美女秘书仿佛24小时都处于加班状态,整个人呈现出异样的亢奋。
梁阙刚进车,她就精神抖擞起来,一边关心着老板去谈生意的进程:“梁先生,杨教授的菜我什么时候给他送过来?”
通常梁阙出面的事情,就没一件成不了的。美女秘书心想,除了白惠心老公的那件。
梁阙谈成了,后续通常都会给继续合作的“伙伴”奖励一道菜,所以美女秘书问得是十分自然,胸有成竹。
梁阙能在对手装得云淡风轻,人前是遇事冷静帷幄的诸葛亮,然而有一种人他特别难以容忍——自作聪明的蠢人。
车后座十分宽敞,美女秘书坐在他对面。
他早上起得早,昨晚睡得晚,本来正要闭上着眼补个眠,谁知才刚闭一半眼就听到这么一句压垮他隐忍的怒气的话。
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美女秘书,语气陌生夹着嘲笑:“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美女秘书无辜被梁阙满身寒风迎面一扫,赶紧说了句:“不是。”
她甚至连对不起也没敢说,眼观鼻子鼻观心地绷直了背,坐如针毡地数着自己的心跳。
这是谈崩了吧,美女秘书心想,真是稀奇了,谈崩一次还好说,连着两次都谈崩……这汤芫究竟有什么魔力?
她脑里不断想着厨艺大赛上那张年轻的脸——那张脸有着她羡慕妒忌恨的满满的胶原蛋白,白里透着红,连眼角眉梢都是青春的气息。
她叹了口气——即使自己吃着梁阙正常供应的菜,再加上每天的面膜和各种精华乳液,都还是少了点少女的自然。
梁阙人是走了,那句“你们两老好好保重”像个爆炸后还阴魂不散的核弹,把杨教授家搞得乌烟瘴气。
又不是到医院探病,这话听着就不太吉利,让人特别的不舒服。
好像在阴阴恻恻地威胁着什么似的。
杨教授和袁素瑄就这么被破坏了一大早上的好心情,两人坐在桌子边上,默默地喝粥吃菜。
过了一会儿袁素瑄才说:“老头子,我这身体,就是被梁阙那么治下去也撑不了几天。倒是汤芫一道菜就把我吃精神了,病有没有好彻底先不说,那可是个好姑娘。咱就不要再害人家了,之前那些人怎么骂我的,我都还记得。”
杨素瑄是个踏踏实实的人民教师,教了一书的书,在江城走在街上遇着学生家长的机率也不少。左邻右里见着她都喊声“杨老师”。
直到几前年她身体每况愈下,看了都不见,恶化之后老头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药膳给她吃。
等她好不容易好了点儿儿女和孙子回国外去了,她出去散散步透透气,大家跟她说的就都变成了——
“唉,杨老师啊,您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就跟了那种人?”
“杨老师,您心情看着还不错啊?杨教授最近怎么没陪你出来?忙……哦,那个,应该是挺忙的。”
“杨老师,你跟这周围转转就好了,别的地儿不安全。”
后来甚至家里接到了恐吓电话,她问清了老头,才知道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最后还是老头自己去赔罪人,把骗人家说人家有心理疾病的事儿说了,人家才罢休。
老头子这些年来也多少有点儿人脉,动用了一线儿的人情关系,才堪堪把那执照保住。
“唉。”杨素瑄叹口气,“人老了,病疼缠身是自然的,谁还没个病痛呢?老头子,咱们不干这事儿了,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短短几句话把杨教授的心说得揪了起来,自己妻子要承受那些痛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为虎作伥,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自己默默地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打了个电话给汤芫:“小姑娘,你能保证帮我治好我太太吗?”
菜谱十分智能,杨教授给汤芫打电话的时候,她眼前的菜单就突然弹了出来——
请做一道——馄饨
材料:猪肉,鸡蛋,韭菜,虾米,面皮,葱,猪大骨清汤,蒜蓉辣椒酱、酱油
烹饪地点:杨教授家
厨具:杨教授家的小奶锅
餐具:菜谱奖励餐具
药效:改善缺铁性贫血,滋阴降燥,补肾,健胃,提神。
烹饪后三小时内服下,立即见效。
汤芫知道杨教授无意冒犯,毕竟这事情搁其他人身上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这么问,是为了慎重起见,汤芫理解。
我肯定不能把话说的太死,汤芫想,于是她就反问一句:“梁阙他有跟您保证过,一定能把佻太太治好吗?”
杨教授愣了愣,他没想过汤芫会把问题丢回给他。
他心里有个预期答案,就是一个肯定的“是”,然而汤芫没有给他这个答案。
杨教授心里难免有点慌:“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啊小姑娘?”
汤芫笑了笑:“杨教授,您这么问是不是也有点不负责任?医生在治病人的时候,也不会说把病人百分百治好的。您这么问,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能给你的答案,就是我会全力以赴,绝对不会治得比梁阙差。”
杨教授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以后,我就是你这边的人了。”
杨教授的语气十分郑重,并不像是对一个晚辈说话,他这么说话,还是很多年前对着自己的导师说的。
既然说清楚了立场,他就干脆问:“那你是今天过来是吧?给我那小老太太煮什么?”
汤芫并不知道杨教授一大早上就经历了一场心理恶战,毫不迟疑地说:“馄饨。”
杨教授一听,眼睛鼻子嘴巴和胃都抽了起来。
汤芫曾经听说说过这么一句话——风流馄饨憨厚饺。
馄饨跟饺子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放眼整个华国,你随便找个人,无论老幼,但凭一双眼睛就能分别出馄饨和饺子。
但是你硬是要说个所以然出来么,?这肯定是一时半会说不上来的。
馄饨皮薄飘逸,就跟那歌词唱的“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佳人立于水中央,群裙飘飘,裙尾一截或在水面铺开。
饺子憨厚敦实,给人朴实稳重的感觉。
馄饨是温柔的淑女,馄饨是老实男人。
南方有大馄饨和小馄饨的分别,就像是熟女和萝莉。
但是无论大馄饨还是小馄饨,都缺不了那浮在汤面的面皮。
薄,透着光,在鲜汤中浮浮沉沉,香气氲氤,自然而然的就透出一股引人入胜的味道。
江南有一种小馄饨,叫“绉纱馄饨”,重点就在于飘飘欲仙的馄饨皮,绉纱一般的面皮在鲜美的馄饨汤中轻轻散开。
碗儿大,皮边散开却不能遮住底下的汤,馄饨皮混合着滑入口中,轻盈活泼的感觉就抚平了心中的饥饿。
这么一说,馄饨的皮倒是比馅儿显得要重要多了。
馄饨名号繁多,江浙等大多数地方称馄饨,而广东则叫云吞,湖北叫包面,江西叫清汤,四川叫抄手,长沙叫饺饵,新疆叫曲曲,羊肉为馅,皮薄馅嫩,汤清味。
云吞的包法也多种多样,最常见的就是官帽式、枕包式、伞盖式、抄手式。
汤芫平时习惯的是官帽式,方便,对折,左右各捏一边朝前面一弯,粘点儿水把角儿粘起来,一顶官帽就成形了!
她还是跟之前那样子把食材都放在竹篮子里,这次食材不多,而且都简单,她就不往里铺干冰,直接提过杨教授家。
猪肉洗净刀剁成肉末,边剁边往肉上洒点儿凉水,剁好后下一点儿盐,一点儿五香粉、淋一圈料酒,搅匀。
接着韭菜都是现剁,虾米也小小地剁一下,不多,用来提味足够。
韭菜也只是用来提味,韭菜有韭菜的臊,猪肉有猪肉的臊,两者一混在一起,倒反而有点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起来。
当然,这个前提是你韭菜不能多放了,不然一股子草臊味儿辣舌头。
汤芫基本是一小勺肉就挑一小角韭菜和进去,解腻还有股独特的香味。
她的手指直而纤细,手法娴熟,没一会儿旁边的竹篮子就起了个小堆。
袁素瑄才去找个奶锅的功夫,刚想说回来帮忙,就看见汤芫已经包完了。
她包的是小馄饨,样子小巧精致,做的是杨教授和袁素瑄两人份。
所有的食材都是“菜谱”奖的,包括这个装在大瓷盅里的汤。
汤芫一闻就知道这是高汤,汤味香而厚,醇而不腻,果然“菜谱”出口必属精品。
袁素瑄的奶锅已洗干净,汤芫先把单柄奶锅架上去,下高汤开大米。
高汤没一会儿就烫了起来,泛起一阵浓郁的香味,冬日里,闻着这味道让人倍感心安。
汤面冒起白烟,杨教授想起了他在京城工作的那段日子,在“馄饨侯”吃馄饨的日子。
馄饨候是北京的老字号,现今的老掌柜当年还是个挑着挑摆地摊的年轻人。
客人就着擦得发亮的矮桌子小板凳坐下,对着那大锅冒烟的汤后喊:“卖馄饨的,来两碗馄饨!”
老板利索往大网筛子里扔馄饨,下汤里涮,木柄筛子看着挺重,被老板耍得跟甩面条似地轻盈。
馄饨下好了,老板又往那桌喊一声:“胡椒撒不撒?葱花要不要?”
等馄饨一上桌,先是呼噜喝下一大口汤,加胡椒汤的口感就辛辣暖胃,大大呵出一口气,接着都埋头吃馄饨。
旁边还有端着没盖的大搪瓷杯的客人等着,馄饨先倾进杯里,添一大勺汤,客人便心满意足地付了钱喝着汤离开。
杨教授一边在旁边说着,总感觉自己描述得不够详尽,汤芫把馄饨下好,往里撒几星点韭菜和撒葱花的时候,竟然还上楼去翻出一本书来,照着读了一段——
【“馄饨侯”的汤是一绝,真正的老北京,等馄饨汤喝到一半的时候,必定要喊添汤。
这窍门就在于,馄饨侯的规矩是添汤,不添料,在此刻添汤即可以喝到两碗汤,又可以保持汤中的香味和头一碗的差不多。不是老北京的吃主儿,就不得这个窍。所以,要看一位「爷」是不是老北京,进了「馄饨侯」,您就知道了。】
“馄饨候”,汤芫上辈子吃过,但是这辈子的汤芫,在外在看来,还是个刚从小镇到江城读大学的小姑娘。
所以当杨教授十分希望找到共鸣者地问她:“汤小姐尝过吗?”的时候,她只是遗憾地笑着摇头。
“听您这么说,真真是味道鲜美好吃得很。”汤芫说,“等以后有机会去京城,我一定要去尝尝。”
汤芫先是用“菜谱”奖励的碗给袁素瑄勺上一小碗,筷子勺子还有碟子给摆好。
为了避免杨教授觉得古怪,她只好说:“走得匆忙,只拿了一套,真的不好意思了。”
杨教授摆摆好,自己去拿了一套:“你们这些做药膳的,用的餐具都是特写的,我懂。”
汤芫感觉有料可挖,装着十分自然地说:“梁阙也这样?”
杨教授自从和梁阙划清了界限之后也放得开了,点点头:“只要是他亲手做的,他也这样,用餐的地点也变来变去。”
汤芫没有再问下去,她不急于这一时。
但是光凭杨教授说的这几句,汤芫脑里那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梁阙也是重生回来的。
从他要自己菜谱,汤芫想,除了陵镇那些文化程度不高,听风就是雨的部分镇民之外,还有谁会这么拼地要本破菜谱?
梁阙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拥有特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