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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的这一日过得一波三折,尤其漫长。
宫里宣旨的宫人一走,满院子跪着的人才回过神来。贾政一脸的喜气,左右张望了一回,只觉得少了什么。因对王夫人道:“太太,接旨这等大事,怎的宝玉不在?元妃娘娘特特的给他带了话,他竟敢偷这个懒,真个不像话!”
因大姑娘刚封了贤德妃,贾政话虽说得狠,语气倒不甚严厉,再合着眼中这满满的喜色,听起来倒半是埋怨,半是骄傲了。方才宫里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可是着意把贾府夸奖了一番,言及贾府家风严谨,赞其教女有方,很是殷勤勉励了一番贾府后辈。
元妃在家时与宝玉是极好的,今儿这番话,不就是特特对贾宝玉说的?贾政心头得意,又因这几日见宝玉实在长进,故而想趁此机会再敲打他一番,盼他自此奋发博个功名方好。
王夫人听了这话,眼皮一跳,心内怕到了极处,又不敢与贾政分说,忙遮掩道:“宝玉今儿多喝了两杯酒,老太太让他先回房了。老爷,今儿大姑娘的喜事,客人们少不得要恭贺一番,您前头去吧。”
贾政摸摸胡须,十分自得的点点头,在贾母跟前问声安,便携带着哥弟子侄,大步流星而去,自觉走路生风。
不说贾政这般得意,贾母眉目间的郁色也因而冲散了些许。林铭玉见了,不由得长叹,王夫人这回又捡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暄暄扬扬一整日,各府里的宾客尽皆散去,独留四五家夫人被请入福寿堂正房。
王夫人待客、邢夫人王熙凤作陪,其余六位夫人各分宾主落座。
丫鬟上了茶,悄悄地退下。座下夫人俱是出身不凡,因而个个沉得住气。王夫人心内恨啊,恨其多管闲事,闯入自家内宅。若是今儿如她之愿,抓住的是林铭玉,自然巴不得她们多多来,也不必费心堵住她们的嘴。现下来揪住自家的短处,伤得是自己的心肝,轻不得重不得,左右都是头痛!
一巡茶喝完,底下没个声息。王夫人用帕子擦擦嘴,掩住唇边一丝冷笑,方慢悠悠开口:“说来,咱们几个倒是多日未见了。范太太与我娘家大嫂还是嫡亲的姑表姐妹呢,正合一家人儿。前儿大嫂来信,提起过几日要办个花宴,少不得请范太太也去热闹一番。”
下首第二个穿粉色对襟圆领刺喜鹊登枝褙子的中年美妇闻言优雅一笑:“可不是一家人么。夫人你是个最有规矩讲究的,风度极好,表姐时常与我夸你,夸你会教子来着,今儿一见,我可是见着了,自愧不如呐。”
范太太说着与众夫人对了个眼,大家心照不宣地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
王夫人脸上一热,心里跟扎了一根刺一般,但知道这位夫人,在闺房里就不是个好性子,因而也不好与她分辨,只用威严的眼睛挨个儿看过去。到底满屋子里与她品级相当的也才一个,却不若她有个当帝妃的女儿。这一缓缓扫视过去,夫人们挡不住的便或偏头或低首的避开,王夫人松了一口气。
万幸今儿元春封妃,陛下好大的恩德压过来,贾府烈火烹油,无人敢撄其锋。
王夫人先软后硬的敲打了一番,终于得到一个勉强令人满意的保证。
送走了六位夫人,王夫人心头的紧箍咒却没松缓多少。邢夫人在一侧阴不阴阳不阳,酸道:“弟妹啊,这事儿啊我看怪得慌,没头没脑的,宝玉怎的被……,你说怪不怪啊?这院里的都是死人不成,竟是听了谁的,没个守的!由着哥儿们这般闹,半个声儿也不传呢?”
王夫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没有搭话,自顾往东屋里去。
邢夫人轻轻呸了一声,目光落到王熙凤身上:“当是个什么货色呢,祖宗一样供着,倒是谁丢的这个丑!作孽哟。”
王熙凤不敢接话,只低头静悄悄听着。邢夫人帕子一甩,跟着挪了脚。
王熙凤这才活动了神色,眉毛往上一挑,丹凤眼微微眯起,露出个欢喜的神采——往后这院里,说得上话的可还有谁呢?
东屋里设一条长炕,几乎占了房间一半大小,贾母坐在炕上,守着身边喝了药昏睡的贾宝玉。
邢王二夫人在炕边儿站着,不敢说话,其余王熙凤、李纨、林铭玉自然也是不敢坐的,更站远了一层。屋角跪了一个丫头,软绵绵俯身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林铭玉抬眼一望,白日里看了现场的人除了贾琏都在这儿了,正想着,外头贾琏便掀帘而入,对贾母小声道:“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东府里的珍大哥都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贾母挥了挥手,王熙凤、李纨是年轻的媳妇,不便在此直接与之相见,轻轻地避到屏风之后。贾琏这才引了人进来。
贾赦贾政等对贾母突然召见摸不着头脑,进来便先行礼。贾政一看,堂下长辈们都立着,偏一个贾宝玉好端端炕上睡得香甜,不由得火气又起,上前一推,低叱:“荒唐东西,这许多长辈伺候着,你这般睡着也不怕折寿!块给我滚下来!”
贾宝玉对贾政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好的时候还跟个避猫鼠似的怕得不成,这会儿身心俱受创伤,于睡梦里也不得安生,不由得拧着眉毛就叫起痛来。
贾政吓了一跳,贾母已经劈手甩了他两巴掌:“你倒是个糊涂玩意儿,看不出你儿子身上不好么!”
这两声清脆的响亮,惊得王夫人头晕脑胀,恨不得自己立时就缩到地缝里去。林铭玉悄悄地飞了一眼过去,把她夫妻这仓皇之态尽收眼底,心里畅快不已。
最畅快的不数他,当是邢夫人。
贾赦与她站得近,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二人交换一个眼神,捺下笑意,都低下头不言语。
贾政却是被打懵了,回身对王夫人喝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王夫人惊得一跳,嗫嚅着说不清话。贾母冷哼了一声,道:“是呢,我也想问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儿人都来齐了,我倒要弄个清楚明白,谁想让我贾府满门丢丑,谁想毁了我的玉儿,甚而,谁又想让宫里元妃娘娘没脸?”
贾政王夫人忙跪下,贾赦等见了,不情不愿也跪了,唯有林铭玉仗着自己是个外男,只管把头低下管着脚下方寸之地,装个糊涂。
“母亲这话从何说的,你快说来,勿要使母亲生气!”贾政疑王夫人行事不妥,疾言厉色指责道。
王夫人这会儿也不木了,也不端着了,帕子一遮脸,泪珠子就滴滴答答落下来:“老爷,咱们玉儿让人害了!”
王夫人一顿哭天抢天,先还是怕的,用这眼泪做个遮挡,哭到后来,却引发了心里满腔的愤恨不甘,越哭越是情真意切,越诉越是觉得自己在理——谁能料想到自己终日打雁的,反被雁狠狠啄了眼呢!
“——我实没想到,好好儿让铭哥儿、宝玉一块去歇着,宝玉怎的到了铭哥儿床上,偏铭哥儿又不在屋内,放了个杀千刀的坏胚子进来糟践人呢?老爷啊,我也是悔啊,悔不该不把宝玉看在身边,悔不该没成算没亲自送他回老太太屋里啊!我实在不知,铭哥儿与宝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是谁这般狠心歹毒,生生招了个贼进来,毁他名誉清白!”
王夫人一面哭,一面恶狠狠瞪着林铭玉,那意思,就是要让林铭玉给个交代。
贾政这才得知原委,腿一软,坐倒在地,心里乱纷纷的转着念头——这孽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当成兔儿爷压了!把贾府的脸都丢尽了!再一想方才令自己得意的皇家赞誉,不由得冷汗涔涔,淋湿后背。
“家风严谨,教子有方”,这是生生的打了贵妃娘娘的脸啊!
贾政觉得心虚得厉害,乱糟糟的法子满脑子转悠,找不出一个使力的点。王夫人哭声一顿,哀嚎:“老太太,老爷,你们可要为我母子做主啊!”
贾政浑身一个激灵,彷佛想通了什么关节,立时站起来,动作突兀得带着攀住他一边胳膊的王夫人狠狠倒向另一边,他双目怒睁,怒不可抑地看向一处:“铭哥儿,老夫万想不到你是这般狼心狗肺!你宝兄弟碍着了你什么,你竟然下此狠手!”
这一发难,可叫屋子里众人都怔了一怔。林铭玉眼睛灵敏,扑捉到贾母脸上先是一紧,又是一松的细微表情,心里连愤怒都不屑给她们,彷佛有一种早知如此的感悟。
他受到惊吓一般,猛地抬起头,滚圆漆黑的眼睛从贾政、王夫人、贾母等人脸上一一看过,最终定在王夫人身上,死盯着她的眼睛,哈地一声笑了:“二舅舅说的什么话?恕我方才没有听清,恍惚着是说我害了宝玉?大舅舅、外祖母,我是不是听差了?”
他似乎听了笑话一般,天真懵懂的与人求证。一面求证,一面身体就缓缓的颤抖起来,豆大的泪珠儿撒了珠串一般,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偏他天真的神色未散,显得格外的惊慌委屈,稚嫩可怜。
屏风后轻轻一声响,李纨心慌意乱地扶住差点儿倒下来的美人瓶,在王熙凤怀疑的目光下,深深低下头。衣袖里,一节断落的指甲被她狠狠捏在手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