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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芝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细雨蒙蒙,如丝如线,飘飘悠悠从空中洒落,在碧玉似的洞庭湖里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恍若记忆里散开的波纹。江南的雨,总是如深闺淑女般缠绵,悱恻,幽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沉沉地打在心上,如天籁之音,在这一方寂静的天地里默默然传开很远去,茫茫岁月里寂寥的回声,穿透那一剪苍老的时光,落在曲折回环的桥上,落在桥边年年不知为谁生的红药上。
亭外的烟雨被一层看不见的帘幕所隔绝,淅沥声遥远得恍若从天边传来。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沿着亭檐,慢慢滑落在朱红色的柱子上,不远处,被雨洗刷过的青山竟有几分出尘的意味,天色有如相门翩翩公子头上的青巾,一片朦胧,模糊不定。
她躲在亭子里避雨,斜倚着栏杆,怔怔地望着清亮澄澈的湖面映出的倒影——那是个身形曼妙的少女,满头青丝和着柔软的衣袂在风中飞舞,皮肤晶莹雪白,青丝下的面容清丽秀美,明艳不可方物。然而,她一眼就望见,那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女,眼眸中却隐隐有着深深的落寞。
是的,落寞——从东篱山出来,已经有三个月。
踏入这个她曾一度无比抗拒的江湖,也有三个月了。
如果,不是那一夜,他忽然消失,她终其一生,也不会踏入江湖吧?任凭那把稀世利刃的传承,断绝在自己手中,湮灭在寂寂深谷。
然,自他那一夜重伤消失,她便踏入了江湖寻找他——自东篱山一路北上,历经扬州、秣陵、洛阳,辗转跋涉千里,终于寻寻觅觅到了她出生的地方——岳阳城。
生命兜兜转转一个圈,还是回到了原地,只是中间隔着的六年岁月,她和他一起采菊东篱、踏歌南山的六年,却给她的一生打上深深的烙印,不可磨灭。
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还是垂髫幼女,每当下起细雨,父亲就在家中偌大的府邸中设下宴席,款待的对象却只是她这个未满六岁的掌上明珠。那么大一个地方,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尽头,父亲就牵着她的手,在雨中飞奔,一点儿也没有兵部尚书的样子。
父亲老来得女,将她视若珍宝,为她聘请了城里最有学问的老先生来授课,甚至让当时威震一方的平南将军来教她习武,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真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十岁那年,那一场熊熊烈火,焚尽了这座江南名苑、官家府邸,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天降大雨才被浇灭。那一日,尚书府十七口人都被烧死在府邸中——包括她,他将她从火海中救了出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尚书府的小姐,她隐姓埋名,陪着他隐居在东篱山。
那是,雪茗他不过只是个比她大三岁的少年罢了,却整天带着木头面具。
雪茗永远看起来那么老成而寂寞,他常常微笑着望着她,不动怒亦不斥责,有时候,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言鼓励:“薇儿,加把劲,能行的。”尽管隔着厚厚的面具,她依旧能感觉到他脸上淡淡的温度。
采菊东篱,凭栏而歌。花开时,闲话桑麻,鹭飞云飞;花落时,清霜满杆,落英成阵——六年多日日夜夜的相处,她从垂髫幼女长成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底对于他,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少年,早已情根深种而不知。
雪茗,如果真的能与你这样闲逸平和地度过一生,也算是幸福的吧。然而,这一切,却被她自己生生地击碎!
瑟瑟秋风拂面,让她猛然打了个寒颤,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不”,她痛苦地按住额头,低低地说道,恍如梦呓,她蓦地睁开眼,喃喃地念道,“雪茗……”她慢慢握紧了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泛起异样的白色,手下汉白玉雕琢而成的栏杆上,赫然出现了五个深深的指印!
远处,似有无数兵刀出鞘的清脆的声音,顺着冷风微弱的传来,少女陡然一惊,抬起头来,眸光幽深,注视着远处,嘴角似有清冷的笑意绽放,仿佛迎风盛放的血色蔷薇——袖中的刀不安分地跳动,这预示着,今天,它将要见到血光。
青山如黛,湖水如碧,山上怪石嶙峋,重峦叠嶂,曲折回环,在洞庭湖里沉沉浮浮,远看知横黛,近看似青螺。初入江湖的她自矜才能,非但没有退却,反而长身而起,撑着伞从山上的亭子轻飘飘落在一块巨石上,身形轻盈如蝶。一连走过五重人,她才看见那个被包围在中间的青衣公子,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来围攻他的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人,纵然他武功绝世,有通天彻地之能,亦是猛虎难敌群狼,她不由自主地为那个青衣公子担心起来。
那人青衫长剑,青丝飞扬,飘然落在桥头,空灵飘逸如天外飞仙。他带着青木面具,只露出一双亮如皓月、闪如星辉的眼眸。他眼神清凌凌的,冰冷肃杀,隐含着无尽的锐利锋芒,仿佛一柄尚未出鞘的绝世宝剑,让每一个见到的人都只感到无穷无尽的寒意。然而他望着她,却在微笑——虽然隔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绯衣少女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在笑,他笑起来,眼里冰冷便渐渐消散,有一重重柔和的光晕。
他的眼眸中有一黑一蓝两道光圈,互相交错重叠,不可分割,仿佛是同一个身体里寄居的两个灵魂。
重瞳。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雪茗说过的一个词。他说,生来带有重瞳的人,是天生的领袖、霸主。然而,面前的人眼中似乎有一丝倦怠和厌倦,让她觉得,他不适合做霸主,更适合做采菊东篱的隐士。
是错觉吗?那一瞬,她竟然从他眼中望到了雪茗的影子。
她心中对他莫名地有好感,当下眉毛一扬,淡淡道:“你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攻击你呢?”
围着他的诸人暗中交换一下眼神,似乎第一次听到有人问如此可笑的问题,都在竭力忍住笑意。然而,更多的人却手指悄悄按上了武器,这忽然出现、不知深浅的少女,不啻于给所有人出了一个难题。
青衫剑客避开了她的问题,定定地望着她,眼眸如一潭千年古水,波澜不惊:“那,你又是来干什么的呢?”他的语气淡然如水,听不出喜怒。
“赏花。”少女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天,方才找出了这个蹩脚的理由。
青衫剑客目露奇色,忍俊不禁:“姑娘真是好雅兴。”他手指点向湖面,深秋的洞庭湖,湖面荷花尽谢,唯余一池惨败凋零,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她呼吸微微一滞,没想到随口胡诌的借口这么快就露出破绽,一丝红晕泛上脸颊,仍是强词夺理,不肯服输:“我喜欢。”为了证明她的话,她顿时转过去,定定地望着一池枯萎的荷花,只给青衫剑客留了个背影。
一时间,曲折回环的白玉桥上又静了下来,青衫剑客负手而立,周围的人慑于他的威势,只是默不作声地围上来,没有人敢率先动手。
“以你的武功,早就可以走了,为何要留下来?”他传音给她,“你可知道,一旦被卷入江湖风波,就再也无法逃脱,生生死死,各由天命。”
“既然走上江湖路,就不要想回头。”她撇了撇嘴角,冷冰冰地传音教训他,“哪里有大敌当前,不言生先言死的?”
青衫剑客微微一怔,“由你,小心些吧。”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她奔波辗转三月,疲惫的心灵忽然感觉到一丝暖意,忽然感觉心力交瘁,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中的悲伤苦闷全都释放出来。
蓦地,听见远方一声长笑,笑声冰冷,却殊无杀气:“苏楼主,你今日恐怕要把命留在这里了。”来人足不沾地,竟似御风而行,显然身负绝顶轻功,他白衣胜雪,黑发凌乱,腰上悬着一把古铜长剑,式样古朴厚重,色泽淡青,光泽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