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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药煎好,沈瓷盛了一碗,放在木质托盘里给汪直端去。
“这药熬得可真够久。”汪直看着她,几缕乱发垂了下来,脸色仍是不佳。
“熬得久一些,才有药效。”沈瓷朝前走了几步,见汪直左手已被白布牢牢裹住,暂且将药碗放在桌上,先将他扶了起来。汪直略略动了动手指,本想拒绝,又有些贪恋,终究还是任凭她的气息靠近,间隔着薄薄的衣料,若即若离地感受她指尖的温度。
她的手冷得如冰一般。
汪直皱起眉头:“怎么你的手比我这个病人还凉?”
沈瓷没想到这样他都能感觉到,默默低头,极力克制自己再去想今日小王爷的这般行径,平静道:“方才吓得不轻,体寒所致,过一阵便好。”
沈瓷扶他坐稳,从袖内取出巾帕,捧住略烫的药碗,看了一眼汪直的手,稍有犹豫。
仿佛看穿沈瓷心中所想,汪直瞟了她一眼:“我都成这样了,你难道还不能喂我喝药?”
沈瓷原本便是心有愧疚,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对不住。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便见汪直朝她伸出了右手:“算了,我也不想一口一口慢慢喝下这么苦的药。”说罢将她手中药碗抢过,单手一饮而尽,如同豪迈饮酒一般,咕噜几声下去,最后皱着眉将碗递还给她。沈瓷顺势瞧了瞧,连碗底的药渣都被他喝得干净。
“苦。”他舌头微麻,只用一个字作了评价。
连带着沈瓷心底也觉得苦涩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汪直突然问。
“应是刚到未时。”
“哦……”汪直在心底默默盘算着她还会留在这里多少时间,自嘲笑道:“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我的狼狈就一桩接着一桩,这已经是第二次让你看见我这样了。”
沈瓷心中一动,轻声问:“听你这么说起来,似乎遇见我之前,从不曾狼狈过?”
“可以这么说。”汪直倚在身后的软垫上,悠悠叹道:“从前向来只有我杀得别人措手不及,顶多再被弹劾两句,没多久便又一切无恙。东厂尚铭虽然把我盯得紧,却也不敢贸然动手,却没想到,最近接二连三的受伤,今日还正巧被你看见了。”
沈瓷面色一沉,小心问道:“汪大人是觉得,今日之事是东厂所为?”
汪直蹙眉道:“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东厂的把戏,可多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沈瓷屏住呼吸问道。
汪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而已。东厂想除掉我,是为了独揽霸权,得到皇上更多倚重。但若是有所差池,所付出的代价更大。今日之事,距离上次京郊事件安排得太近了,若是东厂,应当会等风头完全过去再做,毕竟弹劾了这么些年,耐心还是有的。可我却觉得,这行事之人有些着急了,似乎是赶着要尽快完成任务般。”
沈瓷心擂如鼓,见汪直神色如常,似乎并未怀疑她同此事有何关系,这才稍稍定下了心,再问道:“那除了东厂,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
汪直眼睛一闭,朝后靠了靠:“我树敌这么多,我怎么知道?”
沈瓷被他的话哽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方才你去熬药之时,我已差人去查了,也问了些当时的状况。行事之人心思缜密,黑衣人当中就算是被我杀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也都被带走了。他们必定在周边部署了隐藏之地,我有几个暗卫追上去,竟是没见着影。”他慢慢地说完,睁开眼睛,看着沈瓷问:“方才暗卫还说,他们要去追黑衣领头人时,是你叫他们不要去追的?”
沈瓷只觉一双手已然凉透,两腿忍不住打起颤来,她极力稳住心神,这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那人是头领,只看见黑衣人从八方逃走,过于分散。如你所言,我当时看见已有几个暗卫追了别的黑衣人,我自己又没什么武功,若是此时再有一拨人袭击,便真无任何招架之力。我怕再有什么差池,便想着多留些暗卫在身边。”
汪直原本便没怀疑她,此刻听她口中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道:“防患未然,你做得挺对。”
沈瓷却仍是不敢擅动,背脊一阵阵发冷。愧疚与不安的情愫夹杂,甚至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恐惧,然平静的语气、歉意的声调似也掩盖不住心底的犹豫,只低低回了一个“嗯”的语气词。
“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汪直突然又道。
沈瓷的神经再次绷紧:“什么?”
“其实方才那些,是谁动了手,查清有几何,都不是该同你探讨的问题,这些也不是同你说说便能解决的,反倒惹你忧思了。”汪直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期待:“可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是在瓷窑的,为什么突然离开了。而且并不是去驿站那条道,你是来找我的?”
沈瓷想了想,答道:“是。”
“找我做何?”
眼下汪直受伤,沈瓷总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卫朝夕的话拿来问他,抿了抿唇,借口道:“你昨日雕坏了玲珑瓷的一个孔,我想到了补救的法子,却不知此法合不合你心意,特地来问问。”
“原来是这样。”汪直神色微黯,期待如退潮般散去:“你说说看。”
沈瓷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缘由,斟酌着说道:“能不能让我把你雕的孔再扩大些,刻成一个较大的水滴形状,居于纹饰的正中,便不显得奇怪了,反而能多些特色。”
“不行。”汪直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原本便是想在她的瓷器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往后看见,也能忆及两人同行的场景,遂当下拒绝道:“我也不是什么鉴瓷高手,有点瑕疵不介意,就像昨日那样别变了。”
沈瓷倒没想到他会有这般回答,不过好在方才他提出的问题已是暂且避过。她稍稍舒了一口气,应了声“好”。
忽然一阵烈风刮过,冲开了原本虚掩的窗弦,冷风从缝隙里窜出,汪直鼻尖微痒,被激得咳嗽了两声。
沈瓷起身,替他将窗户关紧,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雾蒙蒙的,是一片压抑的乌灰。
正似她心上布满的疑云。
那模糊不明却纠葛不已的心思,才从紧蹙的眉头上滑落,又堕入怯怕的心窝,越想越看不清晰,怎么都无法摆脱思维的桎梏。
她好不容易将时间挨到现在,以为自己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冷静下来,却仍是疑虑绕心,没有丝毫纾解。
不能再如此逃避,沈瓷想。她得回去,得当面问一问小王爷。哪怕成效甚微,也不能听之任之。
她关上窗户,走回汪直的身边同他说:“天色看起来不早了,汪大人,我还有些事,先回驿站了。”
“这么快?”兴许是受伤时的神经比平日虚弱许多,他暂且忘了平素里那股总是扬着下巴看人的疏傲,话语脱口而出,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搭在沈瓷的手上,左手叠在右手之上,牢牢抓住她纤细的柔荑。
沈瓷微愕,反应过来的以后,却不敢挣脱。他左手两根手指的伤口,她仍是历历在目,生怕自己稍稍一动,便牵扯出他的一阵疼痛。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小心抬头,正巧遇见了对方的眼睛。这个瞬间,沈瓷看见了汪直眼中复杂的情愫,留恋、无奈、惊痛、彷徨,而须臾之后,这复杂中又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光。沈瓷心中一悸,别过脸,已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尴尬与惭愧。
可汪直却没有放手,而是用那只受伤的左手,将她的脸又正了回来。沈瓷担心他的伤口,全无办法,忧心之下,不敢做丝毫反抗地随着他的手转过了脸。
她听见他略带嘶哑的嗓音,低低相问:“做我的对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