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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离开万贵妃宫中,已经日近黄昏了。
曲廊宛转,琼楼玉宇。他乘上马车,脑中还想着淮王世子走街串巷寻找沈瓷一事,再结合今日万贵妃所说之事,总隐隐觉得有事即将发生。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到腰上的佩剑,抬头看向此时的夕阳余晖,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不安。
他从来不是满腹心思的人,率性洒脱,傲慢无畏,很少有过所谓“不安”的感觉。他尚是年幼时,作为大藤峡叛乱中的瑶民后代,被俘入宫,从此便是一路荣宠。他并未花费任何心机,甚至不懂什么算计,全凭皇上和万贵妃的宠爱,在毫无任何身世倚仗的情况下,直接就坐上了宦者的最高职位,甚至是前无古人的赏赐。他这样一个人,身居高位,也并未花任何心思保全位置,又怎会了解所谓“不安”或是“惊惶”的滋味?
但是此刻,他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迷惘与失控。这种情绪让他觉得陌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遂放下车帘,不再让窗外残景勾动自己的负面情绪。
马车行过工部画院时,他停下车,派人将沈瓷寻来。
未几,沈瓷穿着瘦瘦窄窄的宦官服饰,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来。汪直看得出,她有意挺直背脊,步子卖得比平日更大了些,似乎有意再添上几分男人气息。
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看着再坚韧再冷静,还是有着可爱又谨慎的小心思。
汪直撩开车帘看着她,语带调侃:“沈公公,感觉如何?”
沈瓷浑身打了个哆嗦,见四周并无外人,才埋怨道:“我都听别人这么叫了我一天,太渗人了。到了你这儿,能不能别这么叫我,给我点缓冲。”
汪直朗声笑道:“行,那你说现在还能怎么叫你,总不能还叫你沈姑娘吧?”
“哎,你小声点。”沈瓷紧张起来:“我这刚进宫,可不能立马就被拆穿了。”
“知道了。”汪直笑着拉开马车的门帘,朝她伸出手:“上来。”
沈瓷余光看见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心底犹豫了片刻,佯装没看到,伸手撑着门框,一跃上了马车。
汪直迅速收回了手。
沈瓷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却只是自以为而已。眼前这个从来率性直言的男子,这次却默默将她的这一行为收进了眼底,未置一词。
沈瓷为了掩饰方才的轻微尴尬,找话说道:“今日去观摩了画院画师们的作品,都很精彩,宫中不愧是人才汇聚之地。”
“万贵妃是女子心思,这些画师画得好则好已,不一定能讨她的喜欢。”
“那万贵妃喜欢怎样的画?”
“精细的,小巧的,秀美的。瓷器也是如此。只可惜御器师大多是男人,缺乏女性审美,总易出偏颇。”汪直背倚在车内的软垫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
沈瓷默默将他的话记下,再问:“那皇上喜欢的呢?”
汪直笑笑:“万贵妃喜欢的,皇上就喜欢。”
沈瓷想了想,轻轻挪了挪身体,离汪直更近些,低声问:“皇上为何如此宠爱贵妃?我听说万贵妃比皇上大十七岁……”
“你怎么对这感兴趣了?”汪直看看她。
“从前不在宫中,不关心这些。但如今到了这儿,听人提起,免不了想要多知道些。”
汪直本是没心思议论帝妃之间的感情,可眼下瞧见沈瓷那双好奇的眼,轻咳了两声,还是开口道:“皇上两岁的时候,万贵妃便一直照顾他。因着土木之变,皇上的太子之位被废,亦只有贵妃娘娘陪伴他左右,不曾离弃。后来,先皇因夺门之变复辟,皇上重新被立为太子,但从以后,便再离不了娘娘。”
先皇朱祁镇两度登上帝位的曲折故事,沈瓷也是听说过的,此刻闻言,忍不住感慨:“皇上是痴情之人,娘娘亦是。在生命最灰暗时期,还能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这段情着实值得珍惜。”她停了停,和汪直相处已久,竟是没了什么顾忌,话锋一转,想到什么便问了出来:“可是,我听宫人说,贵妃娘娘因爱生妒,自己无法生产,就想法除去了皇上几乎所有的子嗣和一些家世不足的得宠妃子,可是真的?”
汪直收敛下怡然的神情,陡然沉默。
他幼时被俘入宫后,最初便在万贵妃手下当差,后来升为御马监太监,也是亏得万贵妃的推荐。有时他也会得到她的命令,将被皇上宠幸过或者欲意宠幸的宫女除掉。
汪直迟疑良久没有回答,就在沈瓷心生悔意,觉得自己的问话触犯了他时,却听汪直声音沉沉,轻吐出一个字:“是。”
沈瓷愣了愣,见汪直脸色沉沉,也不再多问,另起了话题,闲闲碎碎地扯了些别的,终于抵达了西厂人员的住处,在汪直住所旁侧的一间单人房里,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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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淮王带上世子朱见濂,入宫朝觐。
沈瓷原本是不知道此事的,但按照礼制,中央六部需要各出几个宦官,前往迎候。迎候藩王朝觐是个累差事,仪式繁琐,流程冗长。沈瓷身在工部,又是新来的,这事儿便赶上了她。
“淮王的仪仗啊……”沈瓷喃喃自语,脑海中又浮现出小王爷那双浓深眉眼,黑粼粼的,望着她,不言语,心魂便被摄了去。想到今日能再次见到他,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脚步虚浮。
她便这样半清醒半惘然的,随同众宦官,去往西门,等待淮王一行的到来。
鼓声乍起,乐作浑响,沈瓷等一众小宦官的前方,还站着文武百官,皆是身着朝服,侍立静待。淮王带着朱见濂,跟在执事者后,由西门进入奉天西门,威仪行来。
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沈瓷从细微的罅隙间看见了朱见濂。他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端庄礼服,发丝用上好的无暇玉冠了起来,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的颀颀英气。伴着灼烈的日光,更衬得他身量颀长,神清气爽,濯濯如朝霞举。
周围乐声大作,沈瓷却觉得天地都在此刻安静下来,再无任何声息。自从景德镇一别后,她便没有见过他,又怎能想到,再次遇见,已是世事轮转。从前她是他名义上的小宠,是他偏房里身份暧昧的姑娘,两个人隔得那样近,却是说不清的你来我往。而现在,他依然是他的淮王世子,她却成了宫中的小宦官,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地,无声地,望着他。
锣鼓喧天,卷帘鸣鞭,沈瓷同众宦官一起跪了下来,恭迎淮王到临。她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的背影越走越远,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胸口闷得窒息,直到周围的宦官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道:“别看了,脑袋抬这么高。”
沈瓷垂下头,慢慢闭上了眼睛,将自己融在一片磕下的宦官之中,伏低身体,头埋在双臂间,眼泪在眶里转了转,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朱见濂行在路上,越往前,越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朝人群中看去。
随行的从官急了:“世子你看什么呢?文武百官都瞧着这儿呢。”
朱见濂没答话,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除了士大夫,便是宦官和侍卫。
除此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转回身,莫名怅然,低低对从官叹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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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带着朱见濂行至殿前丹墀,等候圣驾。
皇上身着礼服,御舆而出。御史报了时辰,淮王等人各就拜位,行八拜礼毕,又呈奏折于谨身殿,将近年封地境况,予以详述。
万贵妃与皇后一左一右,立于皇上两侧,而汪直则站在万贵妃身边。
朱见濂一抬眼,便瞧见汪直那张脸,与杨福的确相当相似,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两人的气质却是相去甚远。即使杨福专门学习过汪直的言行举止,可那狂傲得眼里不放人的姿态,那飞得高高的眼角眉梢,却是学不来的。
他并未想到,汪直此刻作出的狂傲,也是因为看见了他。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对方,汪直心里纳罕:淮王世子倒是个颀长英气的少年,与沈瓷年纪相仿,身份却差得多,这两人碰在一起,能有什么关系呢?
天空明净无痕,却有一团灰黑的密云,已在两人之间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