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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见她眸色凝重,没再多问,转而看向王越:“对了,你何时回的京城?”
王越打了个哈欠,看了看面前两人道:“刚回来,晚膳都没吃就过来寻你,还被晾在一旁老半天,都快睡着了。”
“不就几句话的功夫么。”汪直背过身往屋里走,同时吩咐不远处的丫鬟道:“快,去准备几个菜。”
丫鬟领命退下,沈瓷看着这情况,也打算回去休息了。她朝前踱了两步,正准备开口,却听王越问汪直:“这姑娘是谁啊?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确实不是。”汪直道:“是御器厂这次负责运瓷的御器师,路上遇见江匪,受了伤,在我这儿呆一阵养伤。”
王越一晃脑袋,大喇喇道:“那这么说,我还受伤了呢。你不知,我这次出征西北,遇上一个特别难缠的鞑靼将领,声称所向披靡。虽然他最后败在了我手下,但差点把我胳膊给斩了下来。”他说着就把衣袖挽起来,露出一截粗糙精壮的手臂,上面横横竖竖遍布着伤疤,最醒目的一条长疤,痂还是新结的,看起来很是可怖,几乎快把骨头给斩断了。
王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伤疤,却是嘻嘻笑着,对汪直道:“你看,我也受伤了,你筹措筹措,看是不是也能让我在你这儿养养伤?”
汪直瞥了他一眼:“能别这么不要脸吗?”
“这怎么能是不要脸呢?”王越昂首挺胸,把长剑扛在肩上,瞧见沈瓷还站在旁边,又把目光转向她:“嘿,姑娘你评评理,我这难道不合理吗?”
沈瓷没料到话头一下子转在了自己身上,想了想,见王越与汪直友情甚笃,遂答道:“朋友多住几日而已,汪大人想必不缺这点钱。”
王越朗声大笑三声,指了指沈瓷:“还是姑娘懂事,说话在点子上。来来来,饭菜快上了吧?姑娘一起来吃。”
沈瓷本觉不妥,但见汪直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也不再扭捏,随二人一同入了膳厅。
从坐下来以后,王越便一直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在边关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讲到兴致高处,还用马靴蹬蹬地面。汪直一面听着,一面时不时插嘴奚落他几句,这顿饭可谓吃得生机盎然。
如此良辰相聚,自然不会少了酒。王越给自己和汪直盛了满杯,又跺了个碗在沈瓷面前,呼啦啦往里倒酒。这两人久未相见,兴致高得很,可谓是无话不谈。
从两人的言语之中,沈瓷了解到,汪直不仅是西厂提督,还能带兵打仗,曾多次与王越征战西北,两人配合默契,都是军功显赫。
只可惜,汪直身为宦官,按律制,内臣至太监无秩可升。别人可以升官加爵,汪直作为最高统帅,却什么也得不到,只能加食米,以十二石为一级。因着皇上对汪直宠爱至极,在一次汪直回京后一下子加了三百石,前所未有,简直恩遇到了极点,但皇上似乎还觉得对汪直有所亏欠。
“他啊,”王越指指汪直,醺醉的红爬上腮边,看着沈瓷道:“他啊,跟个火炮似的,走到哪儿点到哪儿,搅得朝廷上下鸡飞狗跳。从皇亲国戚,到内侍太监,只要犯了事的,没少被他给弹劾落马。所以你看,在外面名声那么臭,臭得我都闻不下去了。哈哈,姑娘,你醒来后知道他是汪直,怕不怕?”
汪直皱着眉头,抢白道:“怎么说得我好像你的臭脚一样?”
“哎,没问你呢,让人家姑娘说。”
沈瓷掩嘴偷笑,也抿了几口酒,回忆了一番当时的境况:“是有点怕,但还多亏汪大人救了我。刚刚把一条命捡回来,也就顾不上怕了。”
王越拍拍汪直的肩,笑道:“姑娘不错啊,形容镇定,来啥接啥,碰上你这个大奸宦都淡定得很。”又看了看沈瓷:“哎,你姓什么来着?”
“姓沈。”
王越咯咯笑着,两条大腿分开坐着,对着汪直一扬下巴:“看在沈姑娘替我说话的份上,你可得把人照料好了啊。”
“之前没你的份,不也没亏待她吗?”汪直反问他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沈瓷道:“你现在伤也快好了,之后打算怎么办?”
沈瓷念及自己如今的境况,声音也变得稍微沉郁:“短时间内查得严,我恐怕没法离开京城。但我不能光闲着不做事,准备在京城寻一处小民窑做做工,先攒攒钱,然后再想办法。”
王越嘻嘻笑着,手撑着汪直的肩膀,嘀咕道:“找你们汪大人想办法……”他的语气先是高扬,渐渐低了下去,已是醉得酣畅,不一会儿,呼噜便打得震天响,如同隆隆雷声,隔着一道门都听得到。
沈瓷眼瞅着这两人来来回回地对嘴,无话不谈,顿感所谓忘年之交,便是如此了。王越比汪直足足大了二三十岁,两人却是邪味儿相投,一拍即合。王越睡着以后,汪直将他扶起,手把手交到两个护卫那儿,嘱咐他们带王越下去休息,这才回过头来对沈瓷说:“无论你之后想做什么,出行都得小心,最好扮成男装。我这宅院平日都空着,若是寻不到住处,还可在这里多歇一阵。”
沈瓷的脸皮没有那么厚,遇见江匪原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她受罚也就同汪直没什么关系,在他这里混吃混喝了这么久,也不能一直赖着,轻声说道:“多谢汪大人,我会尽力想法子的。”
“随你。”汪直背过手,畅聊欢饮之后,难免有些困倦了。月色迷蒙,清风徐徐,隐幽的月映照在他的面容上,光华慑人。汪直转过头来看看沈瓷,一瞬间他的神情略有波动,转眼又恢复了那副清傲模样,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月光在他脸上投下的幻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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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侍婢送来了几件新衣裳。沈瓷觉得自己在这里受伺候良久,已是过意不去,本想说不要,眼神往侍婢手中的衣物瞥了一眼,却把即将要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这是几件男装,从头到尾的武装,连束胸的布料都带上了。她陡然想起汪直昨夜说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便伸出手,捧过侍婢手中的衣物,冲她们点头致意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自己在屋内试一试便好。”
侍婢们退下后,沈瓷将衣裳置于榻上,铺开理了理,总共有三套。沈瓷取出其中一件穿上,纹饰并不华丽,质地却是柔软细腻。她在淮王府生活了两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已是有所体会,这三套衣裳的质量虽算不了上乘,但穿上置于市井之中,却也不会同普通民众混为一谈,再加上沈瓷身姿纤细,面目清秀,人们大抵会将她当成文人墨客,倒也不会过于突兀。
她对这身衣服很是满意,又将满头的青丝束了起来,拢在冠帽中。她对着铜镜转了一圈,倒真像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站定,又将帽子扶了扶,背挺得笔直,冲着镜子眨了眨眼睛,便这样出门了。
她同汪直的侍婢交代了一声,从府邸的后门溜了出去。绕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胡同,终于到了一条市井小街,各式的店铺都有,沈瓷身着男装,还有些紧张,走了一会儿,瞧见周围没什么人紧盯着她不放,才稍稍自然了些。
她踱着步,路过陶瓷店铺时,脚步会慢下来一点。她想要寻一处规模较小的瓷铺,但用料不要太寒酸,不以量取胜,而是注重质,能有自由发挥的空间,工钱少一些也没关系。
这样的民窑,并不太好找。民窑不比官窑,不可能不计成本地制作精瓷,总是精打细算的。沈瓷还想要默默无闻地掩藏进入,难度便更大了。
两个星期后,沈瓷才在距离京城繁华街市较远的一处民窑,寻得了一份工。店铺是新开的,规模不大,但老板本身有些人脉,做的是专门订制的瓷器,用料也还算精致。沈瓷刚开始去,老板见她年纪轻轻,又是细皮嫩肉,便先让她处于试用阶段,薪水微薄,待正式做工后,便可长居于此。不过没试用两回,老板见了她制瓷的手艺,便迫不及待地留下她,甚至出了开始商议价格的两倍。
沈瓷手中的陶艺,自然不止这个价格。但要寻得一间中意的作坊不易,她也没还口,顺顺当当地点头应承下来。确定在此做工后,沈瓷便在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是个四合院的小厢房。银两是找老板预支的,为了留下沈瓷这个潜力股,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她凭着一手好瓷艺,以男儿之身,顺顺当当地寻得了落脚处。临行前,她在汪直府中多逗留了三四日,为的便是当面向他道一声谢,顺带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从江心遇险到府中逗留,她与汪直的交集虽然不过浅浅几次,却也对这个风姿卓绝的男子心怀感激。
可三四日过去,汪直都没有回府,想来,应当是宫中事务繁多,绊住了身。沈瓷觉得不宜再继续耽搁下去,烦侍婢向汪直表达自己的感谢,又交代了之后的去向,带着汪直送她的那几件男子衣裳,在一个积雪开化的日子,离开了汪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