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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情于一个人,有时不过是片刻功夫。只是为了这短暂的“片刻”,注定要等待许久。
孤独的红尘之中,每人都是匆匆的旅客。旅途是艰难的,有些人选择踽踽独行地等待;有些人选择与人走一段风雨兼程,只是当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出现之时,从前的旅伴,便会逐一告别在帘卷西风之中。
臣暄选择的是后者。
何时开始认定自己非鸾夙不可?臣暄已然想不起来。也许是受伤醒来看到她守在榻旁的时候;也许是在她挂牌那日弹奏一曲《长相忆》之时;也许是她点头应允与自己做戏的那一瞬;亦或许是那绛唇珠袖的倾城一舞。
他对她本是某一瞬间的怦然心动,然而这样心动的次数积攒愈多,便成为了红尘之中的缱绻宿命。
深入肺腑,荡气回肠。
臣暄得空去了一趟闻香苑。
回到故事最初的发生地,往昔的欢颜便越发深刻起来。隐寂楼依然寂寞如昨,于热闹红尘之中孑然独立,一如这小楼从前的主人,气质寡淡,矜持孤傲。
臣暄独坐隐寂楼花厅内,才恍然发觉自己来错了这一趟,原是想要聊以慰藉心底的思念,却不慎令这思念之情更加难捱。
鸾夙的一颦一笑,清晰如昨。
臣暄自怀里取出一枚矜缨放在掌心摩挲,他没有打开来看,却无比熟悉其中存放的物什:
是一缕青丝,还有一张书写着暗褐色字迹的绢帛。
这是他们做戏逃出黎都那日,鸾夙在原歧面前写下的决绝血书。时至今日,臣暄依然记得那日的情形,鸾夙是如何割破的手指,又是如何撕下的裙裾,她那梨花带雨的斥责与伤心入木三分,仿佛自己当真是个负心薄幸之人。
他记得自己并没有要求鸾夙写血书,事实上他心疼她。可是出乎意料,鸾夙竟然将戏做得这样逼真,不惜割破手指,以血作别。十指连心,伤在她身,疼在他心。
鸾夙向来是认真的女子,应下的每一桩事都尽力做到最好。她认真地照顾他的伤势,认真地听他说话,认真地排练歌舞……便是演起痴情女与负心郎的戏份来,也要比旁人认真几分,甚至不惜以血为书。
臣暄终是忍不住将那张诀别血书从矜缨之中取了出来。时隔近三年,当日她的血迹早已黯淡成为褐色,唯有原歧墨笔鉴证的那个“原”字色迹不改。
这些年,臣暄曾不止一次地拿出这封血书来看。每每读到其上的那句“一刀两断,亦已决绝”,他都会止不住地心慌,一如当年初看到这八个字时的瞬间失措。
断青丝,斩情丝,赠青丝,忘情丝。难道在鸾夙写下血书、割下青丝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结局便已揭晓了吗?难道那日不是做戏,而是注定要在冥冥之中一语成谶?
他何其不甘?何其不信?上天已然夺去了他最为崇敬的父亲,又让他孤独地坐在高位之上,如若再教他失去鸾夙……
臣暄忽然想要一醉方休,来抒发自己的失意与颓败。
拂疏识趣地上了酒菜,立在花厅外侧亲自伺候。今时不同往日,臣暄的身份再也不是受制于黎都的空心世子,而是当朝新主,一国之君。闻香苑内有许多人都识得臣暄,毕竟三年前他与鸾夙的情事已成传奇。所幸年轻的帝王还知道隐瞒身份,是通过密道而来,倒也暂时瞒住了闻香苑众人。
拂疏并不知晓鸾夙此刻已不在北宣,还以为臣暄是与鸾夙置气,才独自来此寻个痛快。她看着年轻的帝王一味落寞地自斟自饮,有心令他快活,便斗胆上前问道:“圣上不若赏些歌舞如何?”
臣暄正端着酒杯欲一饮而尽,听闻此言,手上动作微有凝滞,淡淡瞟了拂疏一眼:“先皇驾崩不久,北宣尚在国丧之中,闻香苑还没冷清几日,你便想来做朕的生意?”
其实臣暄说这话时并未动怒,不过是上位者对手下人的积威所致,更何况他对闻香苑还有着别样的感情。然而拂疏却不晓得,以为是自己冒犯了先皇,又置新帝于不孝的境地之中,遂连忙下跪请罪:“拂疏无意犯上,请圣上降罪。”
臣暄将杯中酒饮尽,冷冷道:“你如今是闻香苑主事,该自称‘属下’。”
拂疏在漕帮九死一生,如今经营闻香苑更是谨慎入微,也不知怎地今日看到许久未见的臣暄竟会屡屡失态,忙深深俯首,再次请罪:“属下失言。”
臣暄手中握着空杯,看着跪在地上的拂疏,淡淡叹了一口气。眼前这名唤“拂疏”的女子,虽说是当年容坠推荐给自己的第一人选,然而论胆识,论机敏,论心胸,她到底还是比不上鸾夙。
鸾夙虽说在小事上骄纵计较了些,然而在大义之上向来知道分寸。她敢对他苛求与矫情,也是知道他喜欢她,愿意宠着她。如今想想,鸾夙在自己面前,其实是有些撒娇的意味。
自从父亲臣往过世之后,臣暄开始无比怀念有关鸾夙的一切。一次又一次,直到近来已经有些难以遏制的迹象。她的性情,她的口才,她的舞姿,她的琴技,还有她曾与他有过的亲密……
无不令臣暄沉沦在过去的回忆之中,难以自拔。
这一趟到底还是来错了呵!臣暄将矜缨妥帖收好,搁下酒杯站起身来,语气微冷对拂疏道:“好生经营闻香苑,此处还有大用。”言罢不待她答话,已兀自踱步出了隐寂楼花厅,对侯在门外的宋宇命道:“回宫吧。”
拂疏仍旧保持着跪地请罪的姿势,转首看向那一袭白衣的年轻帝王。这个男人在她心中高高在上,而她在他眼里却是微贱如尘。她知道自己在重复坠娘的老路,但她还是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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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暄独自出了隐寂楼,没有心思再从密道离开。左右如今时值国丧,北宣的勾栏生意略显冷淡,他也不担心被人瞧见。臣暄兀自埋首在闻香苑内走着,穿过平日姑娘们练身段的园子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黄色身影。
绣金黄衫,水蓝裙摆,广袖摇曳,翩跹挥舞,口中还哼着曲调念着拍子。
臣暄立时停下脚步,眯着双眼望去。宋宇原本跟在臣暄身后,只这驻足的刹那间,已感到主子周遭散发出的冷冽之气。他顺着臣暄的视线朝园子里看去,除却一个身着华衣的舞姬之外,并没有看到任何不妥之处。
宋宇不知主子为何会忽然生气,正有些疑惑不解,此时却听主子已沉着声音,对着那院子里的舞姬喝道:“谁许你穿这件衣裳?跳这支舞?”
宋宇顿时在心中提起一口气,再看那舞姬,方才还背对着他们练舞,此时已循声转身,一脸迷茫地看了过来。这舞姬年纪尚浅,至多十五六岁,盈白的瓜子脸配着一双惊恐疑惑的大眼睛,无端与某人生出三分相似。
宋宇使劲想了片刻,才明白为何会觉得这舞姬眼熟。她身上那件衣裳,分明是从前鸾夙穿过的,至少款式很是相似。
宋宇不禁再看了臣暄一眼,暗道难怪主子要发火了。正寻思着是否该去劝上一劝,但听臣暄已然沉着脸色命道:“把拂疏叫过来。”
宋宇不敢耽搁,连忙领命返回隐寂楼花厅,将跪在厅堂上出神的拂疏唤了来。
拂疏一路小跑来到园子前,只看了一眼便知晓臣暄为何会发火。她咬着下唇跪地道:“贵客息怒。”
在这新来的舞姬面前,拂疏自然不能恭称臣暄“圣上”。她今日三番五次惹臣暄不快,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此刻听到“知错”二字,臣暄的脸色更是阴沉几分,只盯着愣在原地的舞姬,反问拂疏道:“你难道不知这是谁的衣裳?”
拂疏面有愧色,如实回话:“这衣裳并不是那一件,是后来比照着重新做的。”
臣暄这才垂下双目,看向拂疏:“这支舞她只在我面前跳过,当日你也在场,还曾为之和歌。我准许在外人面前跳了吗?”
拂疏心思一沉,没有想到臣暄竟对鸾夙在乎到了这种地步,只得再次认错:“是拂疏大意,原想着这支舞精致,既然入了您的眼……这才存了心思推广开来,也是不愿那一番精巧心思成为绝响。”
“哦?是吗?”臣暄的声音冷冷从拂疏头顶上传来:“难道不是你想借着那首诗的名声侮辱她吗?”
这个男人究竟是有多懂女人的心思,竟连她这点小小的报复心理都瞒不过他。拂疏如此想着,口中仍然强自否认:“拂疏万万不敢。”
“不敢就好,你莫要忘了这差事是谁替你争取的。”臣暄无情地提醒着她。
拂疏深深垂首,没有接话。
“有其形而无其神,不知其意更无其韵。”臣暄将目光重新移回到舞姬身上,对刚才看到的那一段舞姿做出如是评价。
那舞姬原本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但也看出了眼前白衣公子的尊贵身份,到底没敢开口反驳。
“这舞不许再跳。”臣暄最后撂下六个字,继而抬步出了闻香苑。
拂疏见人已走远,这才缓缓起身,看向那无辜受气的舞姬,面无表情道:“这鱼龙舞以后不能再跳了,这衣裳也收起来吧。”
言罢已淡然无波地转身而去,并不顾及自己身为鸨母,在姑娘面前失了身份。
拂疏兀自返回隐寂楼花厅,她想起了从前臣暄为鸾夙所做的那首诗,还有诗中所描写的长袖翩翩与曼妙舞姿。犹记得那一日在这座厅堂之上,四名蓝衫舞姬簇拥着身穿金衫的鸾夙婀娜起舞,便好似瀚海碧波之中的一尾锦鲤,最终跃登龙门。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似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
“鱼龙舞”一名,由此而来。
拂疏永不会忘记那日的情形,自己先是献上一曲,又为鸾夙之舞尽心和歌,从前自认清喉婉啭的她,本以为能得到镇国王世子几句褒赞,然而两曲唱罢,看到的却是他逐渐蹙起的眉峰。
最终,他命自己和一众舞姬、乐师齐齐退下,只留下鸾夙一人回话。再然后,她便听说鸾夙恃宠而骄,得罪了镇国王世子,两人就此闹翻了。
当时拂疏还很欢喜,以为自己终是有了机会站在镇国王世子身边,然而仅仅是两日之后,臣暄便亲自做了这首诗,赞叹鸾夙当日之舞。
“来似烟雨拂花影、绛唇珠袖两寂寞……”拂疏喃喃念着其中两句,忽然想笑,却更想大哭。
世子,您可知晓,当日您所做的那首诗里,也有我的名字?“来似烟雨拂花影”,难道没有我的半分余音?那一日我唱到情动之处,可会得您一句赞叹?
她的这些问题,没有人会回答。她所提问的对象,根本不屑于答话。
曾几何时,拂疏一直活在自欺欺人之中。她以为那一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指的应是两个人。“绛唇”是她的歌,“珠袖”是鸾夙的舞。
她曾在夜深人静之际无数次地念出这首诗,回想那个白衣男子下笔时的风姿。只是如今,这自欺欺人的安慰终是无情地幻灭了。
无论是三年前的北熙镇国王世子,亦或是如今的北宣晟瑞帝,那个卓绝天下的白衣男子心中,从来只装过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谁,天下皆知。
拂疏知晓,这是臣暄最后一次来闻香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