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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沛涵一路之上不假人手,亲自将鸾夙从冯飞的府院中抱回了慕王府。他喝退了所有下人,径直将她抱入自己的屋中,又起身去点了灯。
鸾夙眯着朦胧泪眼瞧了半晌,才发现这并非自己的屋子:“让我回去。”
“先在此歇一晚,明日再说。”聂沛涵软语抚慰。
鸾夙倔强地摇了摇头:“不。”
聂沛涵看着鸾夙这副模样,无奈又只得将她抱回属于她自己的屋子里。如珍视着一件无价之宝,聂沛涵轻轻抱她至床榻之上,正欲起身点灯,却忽听鸾夙在黑暗之中哽咽道:“别点灯。”
聂沛涵只得坐在榻前不动。
“我的包袱……”鸾夙忽然想到,自己收拾妥当的物件皆在那包袱之中,有儿时聂沛涵相赠的半枚玉佩,有臣暄三年承诺的信物,还有那一枚幽冷的透骨钉。这三件东西,她一样都不舍得丢。
“你还想着你的包袱,”黑暗中聂沛涵的话语带着些许无奈与宠溺,“明日我命人取回来。”
鸾夙裹着被褥靠在榻上:“多谢你。”她不敢问他为何会去冯飞的住处,只怕听到的那个答案会令她承受不起。她不能问,只能道谢。
聂沛涵的左手轻抚她肩上青丝,不给她任何回避的机会:“你不问我为何会过去?”
鸾夙别开头,沉吟片刻回道:“兴许只是路过。”
黑暗之中传来聂沛涵一声轻笑:“算了……你今日受了惊吓,改日再说。”
鸾夙开始无比庆幸这屋内是黑着的,若是此刻点了烛火,只怕聂沛涵会瞧见她的手足无措。
屋内顿时沉默起来,唯余两人的呼吸声彼此交缠,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且尴尬。鸾夙不敢抬头看聂沛涵,她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即便知晓看不见什么,她也不敢与他对视。
“我……”
“我……”
两人异口同声唤出一个字,却又十分默契地都住了口。聂沛涵的轻笑再次传来,施手再抚她的一缕青丝:“你先说。”
鸾夙紧了紧身上的被褥:“我想沐浴。”
“夜里容易着凉,”聂沛涵蔼声劝道,“你先歇着,明日再洗。”
虽然明知聂沛涵看不见,鸾夙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我觉得……很脏。”说到最后那个字时,她的声音明显黯了下去。
聂沛涵也想起了方才看到的情形。甫一至屋前他便听到鸾夙的绝望挣扎,踹开房门一眼便瞧见冯飞正埋首在鸾夙的香肩之上,一手还欲解开她的肚兜肩带。衣衫裂帛,纤腿光裸,那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却令他杀意骤起。
他不敢想,若是他晚来一步……
二十一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憋屈,如此苦闷,那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令他无比痛苦,几欲癫狂。眼前这个女子,分明是别人的女人,可他没有办法。他彷徨过,挣扎过,也曾将那份苦涩滋味归咎于他长久以来的孑然一身、不近女色。
然而当他面对“凌芸”时,亦或是看到那些见了他会脸红的女人时,他晓得自己失误了,他错估了自己。或许自他在黎都怡红阁后院见着她的第一面起,他便不该去探究她的身份,倘若那日他放她自由离去,如今也不会无端生出这些羁绊。
眼前分明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对他毫不尊敬,也不客气,尖酸刻薄极尽讽刺,然而她偶尔流露出的畏惧与大义凛然,却又令他不能爱,也不能恨。
如此抗拒挣扎着,终究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不是不能自拔,而是甘愿沉沦。
聂沛涵到底不忍拂了她的意,无可奈何地起身道:“我命丫鬟服侍你吧。”
这一次鸾夙没有拒绝。事实上她虽想要洗去身上的肮脏,自己却早已没了力气。
聂沛涵起身打开房门,院内的灯笼影影绰绰照入屋内。鸾夙只见他站在门外低低嘱咐了些什么,又转首看了看榻上的自己。
就着灯火与月光,她看到了他面上少有的柔和温情;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晶莹。
鸾夙的屋内终于亮了起来,明灭的烛火之中,房门数次开启又合上,丫鬟们端着热水来往进出,为鸾夙擦拭这一段羞辱的记忆。从始至终,聂沛涵一直独立院中等候,直至最后两名丫鬟抬了浴桶而出,他才召唤问道:“她如何了?”
两名丫鬟俯身回禀:“姑娘说乏了,沐浴过后便歇下了。”
聂沛涵朝丫鬟摆手屏退,径直返回鸾夙屋前。仿佛是要印证丫鬟说的话,屋内的烛火忽然暗了下去。聂沛涵知道是鸾夙刻意回避,也不愿强迫她正视事实,反正来日方长,今夜她又受了惊吓,他认为并不急于一时。
聂沛涵在鸾夙屋前站了良久,直至确定再也没了动静,他才轻轻推门而入。此刻屋内已是漆黑一片,榻上隐约有个窈窕身姿,正侧身朝里陷入安眠。聂沛涵只觉自己好似受了蛊惑,放轻脚步无声行至鸾夙榻前,仔细看着她熟睡的轮廓。虎口的刺痛隐隐传来,他忍耐许久,终究长叹一声转身而出。
其实自聂沛涵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鸾夙已然察觉到了。可她没有出声,选择用假寐来逃避这尴尬的感觉。她知道他在自己床头站了许久,也分明感到曾有微痒的鼻息在她脸颊拂过,然而那想象中的温热到底没有传来,在即将贴上她肌肤的时候,他很好地克制住了。
若是此刻屋里点了灯,聂沛涵定能看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闪动。鸾夙十分庆幸自己选择了假寐,否则明日一早她定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直至听闻推门声再次轻轻响起,确信来人已渐渐走远,鸾夙才轻轻翻了个身,眼中一滴晶莹缓缓滑落……
*****
翌日清晨,鸾夙刚刚起身,便有丫鬟托着一个包袱前来,道是聂沛涵交代的。鸾夙瞧着包袱上的挽花乃是自己独特的手法,便知这包袱无人打开,心中不由也安了几分。
明明这包袱里并没有不可告人的东西,鸾夙却欢喜自己藏住了那一份属于自己的小秘密。她捏着包袱漾起一丝微笑,却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醒了?”
鸾夙立时想起昨夜那个将落未落的吻,面色也变得有些娇红。聂沛涵却好似并未察觉,笑着入内看看鸾夙手中之物,问道:“点清楚了?没丢东西?我可没敢打开。”
鸾夙双唇微抿,笑道:“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聂沛涵笑而不语。
鸾夙想了想,又谨慎问道:“冯……殿下预备如何处置?”
聂沛涵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并未即刻答话。
鸾夙见状轻叹一声:“他喝醉了,此刻一定追悔莫及。”
“你在为他求情?”聂沛涵语中有些不悦。
鸾夙没有否认:“他追随殿下十几年了……还请殿下念着旧情,给他一条生路吧。”
聂沛涵沉吟片刻,才道:“我答应你。”
鸾夙释然地笑了笑:“多谢你。”
“只有一个‘谢’字?”他咄咄笑问。
鸾夙闻言颇有些尴尬,也不敢抬头,正思索着应如何答话,却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语中带着几分焦急:“姐姐……”
鸾夙立时回过神来,放下包袱起身相迎:“芸儿妹妹。”
江卿华面有忧色进了屋内,好似十分诧异聂沛涵在场,连忙俯身请道:“殿下。”
聂沛涵的笑意微微收敛:“芸儿倒是来得早。”
江卿华看了鸾夙一眼:“芸儿听闻……心中放心不下,特意来瞧瞧姐姐。”
聂沛涵“嗯”了一声,再看鸾夙,见她也收了如花笑靥,面上矜矜持持:“多谢妹妹惦记。”
江卿华颇为亲昵地走到鸾夙身边,又转对聂沛涵道:“殿下,丁叔叔也来了,正说要来觐见殿下呢。”
聂沛涵点点头:“好。”口中说着,脚下却不动。
还是鸾夙开了口:“殿下的正事要紧,我恰好要与芸儿妹妹说些体己话。”那语中的疏离客气,直教聂沛涵心中一紧。他再看了江卿华一眼,终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往书房而去。
江卿华瞧着聂沛涵的背影,低低相问:“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鸾夙垂眸回道:“不,你来得很是时候。”
*****
聂沛涵刚迈步入了书房,丁益飞已直奔主题,蹙眉问道:“殿下,昨夜之事……”
“昨夜何事?”聂沛涵挑眉打断他的问话。
丁益飞长叹一声:“难道殿下忘了她与臣暄的关系?”
聂沛涵闻言冷笑:“有劳老师时时刻刻提醒本王。”
丁益飞缓缓摇了摇头:“老臣老了,劝不动殿下了。”
聂沛涵瞧着丁益飞的自伤感慨,终是不忍教他失望,只好随口胡诌道:“老师多虑了,是探子探得近日有陌生人潜入烟岚城,本王疑是北熙人士,担心与臣暄脱不了干系,才会有此一举。”
丁益飞面上将信将疑:“如此说来,的确应当谨慎三思。倘若臣暄当真派人前来,却发现爱姬跟了别人,只怕会生出一场风波。”
聂沛涵淡淡“嗯”了一声,又换了话题道:“免了冯飞官职,撤他去前线历练。再把岑江调回来。”
丁益飞俯首称是。
此言甫毕,主仆两人皆已无话可说。聂沛涵正欲宣退丁益飞,管家却忽然匆匆前来,恭谨禀道:“启禀殿下,外头有人呈送书信。”
信封之上是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慕王亲启”,落款唯有一个“臣”字。聂沛涵从管家手中接过信件,手劲立时紧了一紧,眸光也随之危险起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聂沛涵攥着书信冷淡询问。
管家不知其意,只得俯首如实回道:“二月初八。”
“二月初八……”聂沛涵在口中低低重复,倘若他没记错,原歧的寿辰是在九月初八,如此一算,臣暄逃出黎都迄今为止已整整五个月了。五个月,一百五十天,某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就在他对鸾夙许下的半年之期即将逝去之时,在他与鸾夙经过昨夜之事以后,臣暄终于来了。
来得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只是这日子掐得忒准,直教人感到是一场预谋。
聂沛涵唇角噙起苦笑,从前他盼着臣暄回应,对方却毫无动静;如今他以为臣暄放弃,对方却又不请自来……
方才不过是对丁益飞假借了一句托辞,谁知一语成谶,且印证得如此之快。
许是自己面上的表情太过异样,聂沛涵只听丁益飞关切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只这一句,聂沛涵已收敛了万千心绪,执着书信淡然以回:“本王忽然觉得,自己的封邑也并非尽在掌控之中。从前以为固若金汤,今日却被一封书信给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