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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灯亮了两个小时半就灭掉了。
杨笠换下了无菌服,打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迎面就遇上了那个憔悴的少年。
她是听姜近初提起过这个“弟弟”的,当即眼皮子一掀:“小手术而已,麻醉过了自然就会醒了。”
石小岸似虎还有话想说,但还是给她让了路。
担架床被护士从里面推出来,他木木地站在一边,把头低下来。
甚至不敢看一眼那担架床上的人。
杨笠看在眼里,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盯着他赤着的双脚,说:“我给你找双鞋子,回家去吧。”
见他没有回话,杨笠也就失了耐性,转身就走。
手术室门口空荡荡的长廊上,石小岸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种熟悉的似醉似睡的黑暗又一次带着死亡一般不容抗拒的意味,降临到他眼前。
他喉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全身蜷缩起来,咬着自己的手臂,从蓝色的椅子上滚了下去。
姜近初睁开眼,发现床头只亮着一小盏壁灯,点滴的瓶子挂在墙壁的排钩上,剩下一半的注射液体。
是市医院的单人病房。
“醒了?”
说话的人从窗边走来,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身后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也跟着他波动起来。
姜近初看着他走近,虚弱地笑了笑:“你这么忙?坐那里看什么书?”
“养生粥做法大全,”黎絮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又从水壶里倒了一小杯水出来,“你以后可有口福了,先喝点水吧。”
他把姜近初的头稍稍扶高了些,喂她喝了些温水。
“犯恶心,不想喝了,”姜近初在他面前总有一种不自知的娇憨,“你从哪里回来的?”
“S市,一落地就收获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他扯了纸巾给他擦去嘴角水渍,擦完了,又看着她说:“你长这么大了,还是一点都不懂的照顾自己,小毛病一直捂着,迟早会出事。”
“这次是意外,”姜近初说,“都是杨笠给的药不够吃。”
“那上次呢?”黎絮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近初,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的……”
姜近初笑着接道:“所以你要更懂得爱惜自己。”
黎絮拿她没办法,语气无奈:“道理说了这么多,你不一定照着做。”
“……算了,我还是多陪在你身边好了。”
姜近初一开始装作虚心接受批评的模样,脑子里早就闪过许多纷杂念头,听了他这话,就粲然一笑:“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黎絮道:“不知道,大概是命吧。”
遇到这么个你。
“那我现在心情好,就有点饿了,一觉睡了这么久,杨笠有没有说我能不能吃东西了?”
黎絮无情地摇摇头:“再过半个小时,预约的送餐小哥估计也在路上了。”
这么耍大牌的送餐小哥,估计是许郑行之跑不了了。
姜近初于是又操心起别的事情来:“小岸呢?派派你喂了吗?”
“小岸送你来医院后……就回去了,派派那边我晚点回去会去喂,”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杜阿姨刚才打你的电话。”
姜近初吓得胃里一抽:“你没有和她说我在医院吧?”
“说了,”黎絮笑着帮她拨开额发,“她说明天和魏老师一起过来。”
姜近初滑进被窝里,心里想着,要坏事。
她这麻醉劲刚刚过去,乍醒过来耗了些心神,竟然又觉得困了,抓着黎絮的手,眼皮子就沉重的不像话。
黎絮捏了捏她没有挂点滴的那只手,哄小孩一样:“睡了一整天了,不想和我说说话吗?”
“以后还有好多日子,”姜近初还是想睡觉,迷迷糊糊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让你睡觉。”
姜近初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哭笑不得:“那你有什么法子呢,我特别困,最近真是太累了,要不然你陪我睡一会儿吧?”
黎絮不为所动,思量片刻,犹豫道:“你这样睡着不会压着头发吗……要不然我给你扎扎头发?”
姜近初:“……”
然后黎絮就去找梳子了。
姜近初又懵又困,靠着几个枕头,强行睁着眼睛看他:“你不要乱来。”
“哦,”黎絮低头给那木梳子去静电,“马上就来。”
在现代女性的观念里,让一个直男……无论是哪种概念上的直男给自己的头发和脸加工的,被加工方都会产生与该直男品味呈反比例的恐惧和压力。
但是黎絮还有黑暗料理的前科,所以姜近初的压力还是翻了倍的。
那只手举着梳子靠近的时候,姜近初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正上方传来疑惑的声音:“要哪吒头还是丸子头?”
还懂这么多!看来是蓄谋已久!
姜近初心如死灰:“麻花辫。”
这真的是特别诡异浪漫的情节了,夜晚的医院病房,一个站在床边给你扎麻花辫的恋人。
姜近初心理建设没做好,各种紧张,伸手摸了床头柜子上水果篮里的一根大香蕉握着。
这个小动作是在黎絮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他心情复杂道:“你不要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搓香蕉的姜近初愣了愣,解释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你听我说……”
黎絮的本意是提醒她不要吃香蕉,结果没表达好,生生给扭曲成了污污的对话。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他咳了一声,用手背碰了碰姜近初的脸蛋:“睁开眼睛看看。”
姜近初睁开眼,看见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倒影。
倒影只出现了一秒,黎絮就伸手把窗帘拉上了。
很明显的手艺不自信。
姜近初暗道不妙,及时抗议,说:“我都没看清楚,你像是给我扎了两个牛角,待会儿要是来了人……”
黎絮安慰道:“没事,就说是我给你梳的。”
可这不是梳在你的头上啊哥哥!
她默默吐槽,把那根搓热的香蕉塞到了黎絮手里:“吃!”
又愤愤不平地加了一句:“自己剥皮!”
黎絮笑着接过那根香蕉,悠哉地剥起了皮。
门板被敲响的时候,姜近初浑身一震,趁着黎絮去开门,默默转了个身,背对着门口。
举着那个小食盒的许郑行之“嘿嘿”一笑,卡着门缝溜进去。
“在干嘛呢你们,房间里这么暗,门都不敢开大点儿!”
孤独忧郁的美少年一旦活泼开朗起来,就有歪长到中二青年的风险。
许郑行之绕着病床走了一圈,惊叹道:“姜法官,这发型很具艺术气息啊!”
姜近初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始作俑者还在那边施施然地摆碗倒汤。
“别乱说,”黎絮对许郑行之道,“她脸皮子薄,禁不起夸。”
许郑行之深深为他的厚颜程度所折服,凑过去道:“小表叔,你们小两口很有情趣啊?”
“不要胡言乱语,要尊敬长辈,”黎絮试了一口汤,微微惊讶道:“让你去明意居买的汤,你是不是买错了?”
许郑行之道:“杨笠亲自熬的,自己家里弄总放心许多吧,盐什么都尽量少放了。”
黎絮拿纸巾擦了擦手:“改天让你的杨笠来我们家住一段日子。”
“想的美你!”
姜近初是建议黎絮坐许郑行之的车走的,但是他执意多留一会儿,等点滴从大瓶装的换成三百毫升,才拿起外套离开。
值班的护士都换了一轮班了,单人病房的隔音效果应该是好上许多,她自己一个人呆着床上,仿佛整个医院都是静悄悄的。
和所有的黑夜一样,走进沉寂。
她转过脸看了一下正在充电的手机,不知道最近是下载了什么软件,充电的时候屏幕保护总会闪现一些奇奇怪怪的新闻截图,还美名其曰“充电保护”。
姜近初发了会儿呆,用左手拿起手机,给石小岸发了段消息过去。
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隔了一小排树林的另一片住院区,石小岸的脖子都被套上了黑色的尼龙绑带。
他的头发全都湿了,眼角几乎裂开,口中仍呜呜叫唤着什么。
手臂上又被打进来一阵镇静剂,男护士们解开他口中勒着的布条,石小岸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竟然抽噎着哭泣起来。
他的哭法也不是号啕大哭,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灯泡流眼泪。
靠墙坐着的老医生在自己的手臂被包扎好之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让房间里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他的徒弟拦住他:“师父,小心那小子……”
老医生摆摆手,声音苍老疲惫:“我见过的这种病人太多了……我自己会注意的,你去和那边的人联系吧……”
他的徒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着他师父挪到那个少年的病床边,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像是对这一切冷冷的嘲讽,又像是某种偏执的信仰追求。
老医生走到石小岸身边,凝望着他泪痕斑驳的面孔,叹着气,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张干净的方巾,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污迹。
“这么多年了……这玩意儿还是在害人……”
厚重的铁门被人推开,老医生以为是自己的徒弟去而复返,问道:“怎么,那边的人不愿意来处理?”
那带着金丝框眼镜的医生举着双手,慢慢走了进来。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持枪的年轻人目光扫过室内,提起嘴角笑了笑:“我要带走的。”
老医生看了他使枪的手法,就笑着摘下自己的眼镜,用白大褂的衣摆擦了擦镜片,对自己的徒弟说:“走吧。”
“可是师父……”
冰冷坚硬的枪口抵着他的后脑用了用力,他就被迫低下了头颅。
再高的权威,到头来,也只能屈服于这霸道的野蛮人手中的枪。
“这就听话了嘛,”那年轻人说:“老头,你把身上白大褂脱下来。”
换装之后的年轻人又拿起那副金丝边眼镜,却是夹在胸口的口袋里,他转了转手中的枪,指着角落里的年轻医生,说:“你师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现在要做的呢,就是帮我把这孩子运到街对面的那辆车上。”
“医院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你让我……”
“哎——别这么说嘛,”青年笑起来总有种痞痞的邪气,“你是医生,医院里什么东西什么通道,你总比我熟悉的多吧?”
十二点已过,这一片办公区仍然灯火通明。
市局的刑警同志们一夜未合眼,紧急会议和空降的督查轮番轰炸着每个人的神经,送夜宵的女警一进门就被烟味呛的咳嗽起来。
钟然坐在钟颐的办公位置上,耐心地把仙人球的刺全部剪掉,用一张纸巾包了起来。
那女警路过,笑着问他:“钟队的弟弟,你吃不吃炒粉条啊?”
钟然微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
他的膝盖上横摆着的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
钟然专心修剪着那一株仙人球,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