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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数年如一日的繁华, 崔庭轩驱马缓行, 看着路边飘扬的各式幡旗, 脸色平静漠然。
对于这座都城, 他没有太多归来的感觉, 相反从心底还有一些淡淡的排斥和厌恶感, 尽管他曾在这里取得做为一个士子最大的风光, 然而也是在这里他失去了他这一生最惦念的人。
“郎君,可要小的先行回家传报?”
泰铭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崔庭轩,试探的话问的不怎么有底气。
崔庭轩摇了摇头, 淡淡道:“不必。”
他一走六年,崔宅在他心中已是一座空宅,没有牵挂又何须传报。
四月的京都, 御街两旁繁花盛开, 烟柳垂绕,时不时从两侧的酒楼中传出阵阵弹唱与一阵欢声, 一派太平景象。
车马人多, 崔庭轩从马上下来, 牵着马随着人流慢慢前行, 突然看到旁边一个卖花摊子前立着一个三、四岁的女童,手里抓着一大把蕙兰, 头上也被卖花娘子扎了两串花串, 大眼睛扑闪的看着周边热闹的
人们, 像是一个小小花仙一般。
崔庭轩唇角微微翘起,看着那女童的眉眼, 却觉与长宁有几分相似。他将马缰交给身后的泰铭,上前几步,离那女童近了些,越看越觉的与幼时的长宁像了九成。
“大娘子,让阿香在这里等着,你与婢子先回茶社可好?”银巧弯腰小声与陆芃商量着,伸手将她刚刚被人群蹭挤的有些皱的衣衫抚平,笑道:“大娘子下来这么许久,娘子定是担心呢。”
芃儿歪着头十分犹豫,今早用完饭,娘亲便带着她与哥哥出来到茶社看小戏,两个孩子年岁尚小,自是不能领会那小戏中的趣味,未坐多久便颇感无趣起来。芃儿还好,只要在长宁身边,便万事皆足
,而陆瑜却拧来拧去,百般的坐不住。
无奈长宁只能唤了两人的乳娘并身边奴仆由玉成引着带他们到街市上逛一逛,到了热闹的街市,瑜郎便像是放出笼子一般,撒着欢的跑开了,几个厮儿不敢疏忽,紧跟在后面,没多大一会儿,那行人
便消失于御街的人流之中,只留下带着芃儿的银巧一行人。
京都热闹,瑜郎虽然好动但回京两年对御街还算熟悉,加上玉成与其他护卫都守在一旁,因此她们心中也不甚担心。芃儿见哥哥一眨眼便不见了,也不走远,只在茶社周边的几家铺席看了看,最后买
了一大把鲜花,站在花摊前便不再动了,左右四望,稚气的小脸带着几分忧心的焦急。
银巧打发了三四个女婢分散去寻瑜郎,自己则低声劝说让芃儿随自己回茶社。芃儿身体弱,已经六岁的年纪,身量看起来却还好似四岁一般,与瑜郎相比足足矮了一头,两人立在一起不像是龙凤双胎
,倒像是差了两三年的兄妹。
芃儿垂眸看着地下,摇了摇头,小声道:“等哥哥一起。”
银巧见她态度坚决,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从乳娘手里拿过小小的罩衫给她穿上,笑着应道:“那婢子便配大娘子一起在此等着。”
崔庭轩看到那身着姜黄色窄袖衫襦的女婢直身,眼眸不禁微微睁大,脚步顿在了原地。
银巧似有所感,转头看来,面色也是一惊,随即匆匆上前两步,行礼道:“婢子问崔二郎君安好。”
崔庭轩看着她身侧一脸茫然看向自己的女童,唇角原本的笑意掺了几分涩意,半响后微微点头道:“某一切安好。”
银巧见崔庭轩看着身边的芃儿,略略想了下,弯腰对芃儿道:“大娘子,崔二郎君乃是娘子家世交。”
芃儿听着银巧的话,转头看向立于自己几步外的崔庭轩,微微抿了下唇,将手中的蕙兰交给身后的阿香,上前一步,规规矩矩的行了晚辈礼:“芃儿问世叔安。”
崔庭轩看着眼前的小小女童,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滋味陈杂。
虽然胶东距离两浙千余里,但长宁的事情他都知晓。舒修生与他亦师亦友,两人常有书信往来,长宁作为他的侄女,有龙凤双胎这般大喜事自然会与他信中分享。
慢慢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芃儿的发顶,看着她眨动着与长宁一模一样的杏眼看向自己,恍惚那年在桃花树下初见长宁的情景。
“芃儿今岁几何?”崔庭轩蹲下身,微笑着与芃儿说话。
崔庭轩面容清俊,声音温朗,态度又亲和,芃儿微微想了想,便小小声道:“刚过六春。”
崔庭轩闻言眉心轻轻拧了下,微微打量了下眼前孩童的身量,心中多了几分担心,看着她的眼中变的越发软和:“你的阿兄呢?”
芃儿惊奇的看着他:“世叔怎知我有阿兄?”
崔庭轩看着小女童粉玉一般的小脸,不由轻笑出声:“世叔虽从未见过你们,却一直都知晓你们两个的。”说罢,对身边的泰铭道:“去将行箱打开,被里面的红色锦盒拿来。”
锦盒很快拿来,里面是两对儿金项圈,下面应该坠着的金锁被放在另一边,还有一对儿小小的带着铃铛的手镯和一对儿正反两面带着麒麟图样的小金牌。
崔庭轩笑着拿起其中一只金项圈给芃儿带上,又伸手掂了旁边金锁的重量,最后拿起一对儿手镯拉起芃儿的小手想给她带上。
女童手腕纤细,放在他手心看起来十分脆弱,完全不似一般幼童肉呼呼的感觉。崔庭轩眉心紧皱,小心的将金手镯套到芃儿手腕,微微叹息了一声。
芃儿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瞧了瞧,看到上面带着铃铛,晃了晃手腕,发出清脆的声音,开心的笑了起来,不过两三下之后,才想起来什么,看着崔庭轩,眼里有些犹豫,缓缓从手腕上将手镯褪下,
摇头道:“多谢世叔,不过娘亲教过芃儿,不可乱收他人之物。”
说着便让身边的银巧将已经戴在自己颈上的项圈也一并拿下。
崔庭轩微微一怔,唇角笑意加深,抬手制止了银巧的动作,抚了抚她的头顶,温声道:“世叔与你父母相识甚久,又是初次见芃儿,这礼物收下也无妨。”
芃儿手里捏着精致的金镯子,看了崔庭轩半响,又低头看了看手里一摇就会响的镯子,犹疑片刻,还是将东西递还给他,摇头道:“多谢世叔。”
崔庭轩见她小小的脸上满是坚决,忽然就忆起了他与阿桐的幼时,哪年哪月都已模糊,可朦胧中却依然记得那张稚气的却满是坚持的小脸。
“芃儿……”
一个呼喝打断了崔庭轩的回忆,刚转头就看到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冲着自己跑了过来,还不及反应,就听见那小儿郎兴奋的对眼前的芃儿叽叽喳喳说着自己刚刚的见闻。
崔庭轩看着眼前虎头虎脑的男童,微微一笑,刚想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冷有礼的声音。
“崔使大人别来无恙。”
崔庭轩转身,笑道:“轩皆安好,一别经年,陆尚书安否?”
陆砚拱了拱手,道:“劳崔使大人挂念,砚亦安好。”
客套毕,两人再无话说,彼此间有些静默。
“爹爹,我想回娘亲哪里了。”
陆砚的袍角轻轻被扯动了下,陆砚低头见是自己女儿,脸上带出一丝慈爱的笑,弯腰将她抱起,道:“好,待爹爹与崔大人说两句话便带你过去。”
芃儿扭头看着崔庭轩,对他腼腆一笑,转头抓着父亲的手道:“我识的他,他是世叔。”
陆砚脸色微微僵了下,点头道:“是,崔大人与你几位舅舅自幼相识,交情甚深。”说罢,唤了声瑜郎,见他跑过来,揽着他道:“向崔世叔问礼。”
瑜郎好奇的看着崔庭轩,与芃儿几乎一样的小脸上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小侄问世叔安好。”说罢不待崔庭轩应下,飞快道:“我知晓崔世叔呢。”
崔庭轩微微一愣,笑道:“瑜郎如何晓得我?”
瑜郎声音带着几分崇拜道:“我曾听大舅父还有娘亲说过你,你是状元!我将来也要与你一般的。”
崔庭轩见他这般模样,朗声笑道:“瑜郎志向定能达成,日后定会胜过世叔。”
瑜郎眨着眼睛看他,半响后点头道:“应是这样的,外曾祖前日才教过我《劝学》,青,取自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陆砚唇角噙着笑,轻声喝到:“瑜郎休得无礼!”
崔庭轩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道:“瑜郎这般聪慧,世叔心中甚慰,日后世叔便留在京中,瑜郎无事可来家中与世叔一道求学。”
见他点头答应,抬头看向陆砚,道:“这对儿儿女我十分喜欢,陆大人若是不介意,日后可带孩儿来崔家寻我。”
陆砚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几分,余光看到儿子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眼神,无奈叹了声,点头道:“崔使大人不觉打扰便好,稍后我会命人带他熟悉厅门。”
崔庭轩见他应许,脸上的笑容轻松许多,示意泰铭上前,从他手中的锦盒将那对儿金牌与另一只项圈带到瑜郎身上,对陆砚道:“我初次见孩子们,一点薄礼,还请莫要推辞。”
陆砚笑着客气了两句,便点头让陆瑜收下,芃儿看着哥哥脖子上明晃晃的金项圈,不由轻轻咬了咬手指。
崔庭轩拿着刚刚被退回的金镯子上前温柔的带到芃儿手上,道:“这般芃儿可否收下?”
小金铃发出清脆的声音,芃儿脸上带出一丝羞赧,抱着父亲的脖子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软软道:“多谢世叔。”
陆砚瞟过一双儿女身上带的东西,眸色微微暗了一下,这做工与分量,足以看出用心程度,只怕是得知阿桐生子时便就备下了。
崔庭轩看着面前的一对儿幼童,眼神有些凝滞,时隔多年,那桃花树下等候的女童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生活圆满,如此,甚好。
“崔使大人今日归京,不若让某为君接风……”陆砚的话说的十分客气,想了想有些不大甘愿却又不得不说道:“六娘就在前面茶社,想必见你也是开怀的。”
崔庭轩听着陆砚干巴巴的邀请,笑着看他,只是喉头泛出几丝苦意,“多谢舒尚书盛情,只是某刚刚归京,一身风尘实在是不便见人,待他日归置停当,定当上府拜见。”
陆砚闻言,心中酸意微平,也不再客气,点头道:“这样某便不留崔使大人了,他日再会。”
崔庭轩笑着点头,目光再次停留在那瑜郎与芃儿身上,笑着与他们二人告辞后,转身离去。
御街依旧是人来人往,各种叫卖声起伏,那家有名的茶社依然热热闹闹,从街上斜斜仰望,可从二楼窗口见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崔庭轩慢慢路过这间茶社,身后的声音好像渐渐远去,只有茶社传出的鼓戏弹唱,走过了一段路,他慢慢转身回望,那茶社窗口探出一个小儿郎来,左右张望一番,忽然伸手指向他。
儿郎身边的女子远远看向他,一如当年看不清她的眉眼,却知她脸上神情。
风吹动他的衣袖,对着茶社中的女子微微一笑,缓缓抬臂拱手遥遥施礼。
那一年,他红衣跨马游街,遥遥看她,心中无限悲凉,想要笑出给她看,却只能泪入马背,今日春风又起,花繁叶翠,久别再相逢,你一切安好,便是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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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六年,江南西路的贡州发生洪灾,伤及百万,汛期导致道路中断,朝廷救济无法送达,民怨四起,渐成□□,昭和帝命崔庭轩带西厢禁卫前往至乱安民。
贡州处于南平两大东西山脉之一的南岭山脉,地势低洼,道路难行。崔庭轩带着禁卫翻山越岭进入贡州时,整个州城都泡在了水里,遇难的百姓漂浮其上,略高的位置随处皆见嗷嗷饥民,这片富饶的
土地被洪水变得面目全非,令人震惊。 崔庭轩顾不得休息,先带着百十禁卫劝降民乱之众,后又来回奔走,说服周边尚有存粮的富户放粮赈济,同时命禁卫日夜不停将被泥石冲断的道路加快修缮,便是这般昼夜无休,也赶不上灾情的变化
。
八月的炎火笼罩着这片州城,未能及时处理的尸体腐烂、变臭,大水刚刚退下的城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呕。
大灾之后必有瘟疫,崔庭轩纵然再早早命人撒白灰焚烧尸体,瘟疫还是在这座州城蔓延开来。
药味与臭味混合在贡州的上空,昏沉沉的天空让人绝望。
崔庭轩看着窗外,后知后觉到此两月有余,居然没有见过任何鸟儿飞过,他低低苦笑了一声,看来这世间唯有人最笨,尚不如鸟儿知晓如何趋利避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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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手里拿着一根细草,逗弄着卧在笼中的黄鹂,一脸愁容:“阿黄这几日好似病了,每日都恹恹的,也不知究竟为何,请了那花鸟掌柜也看不出因由来。”
阿黄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动了下埋在翅膀中的小脑袋,却看得长宁心中大骇,阿黄一直都机灵的眼睛竟然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阿黄,阿黄你……”长宁话未说全,眼泪便不自主的溢了出来,心中有了最坏的猜测,却不愿承认,将笼子打开,轻轻抚着它,低低道:“阿黄……”
皇宫内,陆砚脚步匆匆,手里拿着一封奏本,到承庆殿前尚等不及王德安传唱,便急急入内。
“圣上,贡州急报,崔尚书染疫!”
昭和帝猛地从龙案后站起,顾不得手中的御笔浓污了正在批奏的奏本,大步上前抽过陆砚手中的奏本。
“臣病中遥拜圣安,贡州瘟疫已止,城中所损皆已重新修复,百姓虽苦却安,形势尚算大平……贡州知州明和宇胸有锦绣、政事清明,算一可用之才,臣荐举与圣上,太平盛世,唯人才为尊,还望圣上
不吝提拔用之……”
**** 崔庭轩躺在榻上,看着窗外被洪水冲断了枝丫的含笑重新长出的新叶,甚至还带着几朵新苞,会心一笑,都说草木一春,人生一世,可人又怎能如草木这般年年逢春,几多轮回,想来这世上,万物皆
是主人,唯有人才是过客。
他轻轻动了动手,惊动了榻边趴着休息的厮儿,厮儿见他醒来脸色大喜,一迭声道:“郎君终于醒了,你可知你已昏睡了两日了,如今醒来便好,醒来便好,小的这就去唤大夫……”
崔庭轩微微摇头,想要抬手拉住他,却没有一丝力气。他低低叹了声,何必找大夫呢,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气力渐渐流失,一如他不多的生命。
费力的挥退了大夫,看着站在榻边痛哭不止的厮儿,崔庭轩好笑的劝着他:“莫要哭了,你跟我这么些年,因着我无家眷为你考量,一直未给你娶妻,我走后你也就自由了,寻个知冷知热的娘子,好好
的过日子。”
泰铭噗通一声跪下,哭到说不话来。
崔庭轩闭了眼睛缓了缓,平静道:“泰铭,去拿笔。”
“……春秋四十四载,年少及第,受圣上器重,未及而立已领政一路,如今已过不惑,立丹玺下数十年,青云可算顺遂,然,四十余载未能亲奉双亲,有无子嗣,乃为不孝……彤霞县主从未拜过我崔家
家祠,我与她因圣命缔结姻缘,如今我命已绝,此姻缘也就此作罢,我与她生不同床,死不同穴,从不牵扯,此事我已与圣上奏明,让长兄按我所说照做便是。”
崔庭轩停顿下来,窗外的含笑在他眼中慢慢变大,素淡的花瓣好像也变得重复起来,他向上抬了抬手想要嗅一嗅花香,却发现自己已经五感尽失。
上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因瘟疫而亡,一切都交于医官处置,不留尸身,我所有穿戴,皆随我一并焚毁……府中书房三排正中,有一方盒,将我案上的怀砚一并放入,葬于舒
家书院院门外左侧的第二株桃树下……”
崔庭轩唇角微微勾起,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护身符,粗糙的布料已经被他摩挲的起毛,他动了动胳膊,艰难的将手放于自己胸口,鼻间嗅到了阵阵清香,感觉到有风吹过,他仿若回到了初到舒家书院
求学那年,院门两旁的桃花灼灼盛放,如云如霞……
崔庭轩慢慢闭上眼眸,唇角含笑,人人都知桃花美,却不知桃花的香味……带着丝丝苦意呢……
时光渐渐模糊,多少情谊终究随桃花流水去,空留虬枝迎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