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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那一天中午,曹方萍左手牵着女儿,右手拉着儿子,也找上门来。
门卫依旧不肯放他们进去,曹方萍走到马路中央,“扑通”一声跪倒,迎着凛冽的寒风,哭得声泪俱下,没过一会就吸引了一大帮人围观。
“老天爷,我的命苦啊,比黄连还苦!我三岁死了妈,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十岁死了爸,没爸的孩子不如狗;二十岁出嫁,嫁进禽兽窝,丈夫白眼狼,公公黄鼠狼,婆婆雌老虎,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二十五岁男人变心,离婚回到娘家,给哥嫂做长工,每天三更眠、五更起,做死不讨好;二十七岁被逼再嫁,嫁入苦窝里,丈夫有羊癫疯的毛病,一年要发作好几次,公公断了一只腿,婆婆瞎了一只眼,一对老人常年卧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多次自杀没死成,生了两个小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却命不好,投胎到我的肚皮里,别人家孩子天天大鱼大肉,我的孩子每天酱油汤,过年没有新衣穿,生了病也没钱看病,苦煞啊......”
十五分钟后,门卫找到邵寒,向他汇报他的亲生母亲在厂门口啼哭。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自己已经看开,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是等到曹方萍真的找上门来,邵寒的心里却依旧不好受,心情无比的复杂,有些酸,有些疼,有些憋屈,有些烦燥......
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还三天两头被人歁负,邵寒做梦都想着妈妈,可是他的妈妈却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从来没生过他这个儿子,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长大了吃穿不愁、学业有成,还遇到了此生最爱的人——章秀青,邵寒做梦都想过上平平静静、快快乐乐、美美满满的生活,可是他的妈妈却时不时地冒出来,嘴里说着请求他原谅的话,做的却是索要钱财的事。
试问天下有哪一个母亲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如果可以选择,邵寒宁愿自己是孤儿......
一只温柔的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邵寒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关怀和安慰的眼睛。
窗外寒风萧瑟、落叶翩飞,屋内茶香袅袅、暖意融融,此生最爱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启檀口,开始清唱。
当时光老去,华发鬓生,邵寒依然记得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那个人、那首歌:“......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那里......”
还有那句誓言:“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爱你,我依然爱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你,我依然在你身边!”
寒风一阵阵敲打着窗棱,发出呜呜的响声。一滴冰凉的液体掉落到地上,无声又无息。
邵寒不由自主握住章秀青的另一只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从指尖到指腹,从手心到手背,从每一寸肌肤到每一处骨骼,珍而重之,爱而慕之......过了良久,他才低下头,在她的掌心里印下一吻。
她的手掌微凉如水,他的亲吻炙热如火,当水与火缠绵在一起,所有的悲伤、痛苦、彷徨、愤怒、不甘......全都离他远去。
邵寒伸手将章秀青抱在怀里,炙热的吻如雨点般的落在她的脸上、脖子上......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温馨世界,章秀青连忙从邵寒的怀里挣出来,拍了拍脸颊,直到红晕稍退,这才说道:“请进!”
李红妹带着曹方萍母子三人走了进来,帮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掩上门走了出去。
如果说邵冬成实施的是强盗策略,那么曹方萍走的就是苦情路线——母子三人满脸菜色,也不知多少天没吃饭;头发乱糟糟的,也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过;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左一个补丁,右一个补丁,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会以为他们是叫化子。
章秀青就算用膝盖猜,也能猜到曹方萍的用意,有两个:一个是希望邵寒看到她的凄苦状况后,勾起一丝恻隐之心,从手指缝里漏点渣渣出来,就足够她们一家几口的吃喝用度了;另一个是希望其他人看到她的凄苦状况后,生出打抱不平之心,如果邵寒铁石心肠,只顾自己吃香喝辣,不管亲娘吃糠咽菜,一定会惹起公愤,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不得不说,曹方萍的策略很成功,她这一路走来,不知引来了多少人侧目,许多热血热心肠的人听了她的故事,无不洒下了同情的泪水。这些同情她的人,不仅包括不明真相的路人,还包括三天前被邵冬成一脚踹倒的老门卫,以及敢于豁出一切去追求爱情的李红妹。
还没等曹方萍开口表达悔意,“叮铃铃......”下班铃响了,制衣厂的员工纷纷前去食堂吃午饭。窗户开了一半,饭菜的香味飘了进来,母子三人的肚子全都咕咕地叫了起来。
小姑娘和小男孩原本被寒风冻红的脸变成了紫色,两人迅速低下头,一个紧紧咬着下唇,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另一个则扯了扯曹方萍的衣角,哽咽着说道:“妈妈,我们回去吧!”
曹方萍偷偷瞟了一眼邵寒,用满屋子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等一会,我们吃了饭再回去!”
小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而小男孩则捏紧了拳头,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妈妈,我不饿,我们回家去吃吧!”
曹方萍将目光转向章秀青:“可是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你爷爷、奶奶和阿爸全都在饿肚子呢!”
小男孩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一对瘦小的肩膀不停地抖动,可他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在哭,于是拼命捂着嘴巴。
谁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你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呵护,可是我呢?饿了没人管,冷了没人问,当初你的好妈妈但凡对我有一点关心和怜悯,如今我也不会这般无情无义......邵寒冷着脸,根本不为所动。
章秀青叹了口气,她可以不管曹方萍的肚子饿不饿,却对那两个孩子狠不下心。
姐弟俩的样子不像是演戏,小姑娘跟章秀红差不多大,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面黄饥瘦,神情疲惫,手指头红肿不堪,好些地方甚至在溃烂、褪皮,一看就是缫丝厂的女工,而且干的时间还不短,很可能小学一毕业就去当女工了。
小男孩跟章晓锋差不多大,大约十岁的样子,两只手长满了冻疮,手背肿得跟馒头似的。耳朵上也长满了冻疮,状况比手还要严重,都快要烂了......
邵寒听到了章秀青的叹气声,这才看向曹方萍,不情不愿地说道:“走吧,跟我去食堂吃饭!”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邵寒脸上那毫不遮掩的厌恶之情,曹方萍不由得“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那悲惨的命运。从她那抑扬顿挫的哭诉中,章秀青知道了她这些年所过的日子:一个字,苦!二个字,很苦!三个字,非常苦!
只是,这一场闻者落泪、听者伤心的苦情戏,到了章秀青和邵寒面前就彻底玩不转了。前者深知曹方萍绝不是省油的灯,前世邵寒功成名就,这位母亲为了抢夺儿子辛苦创下的基业,无所不用其极;而后者早已被曹方萍的自私狠辣深深伤透了心,根本不愿意在章秀青面前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临近过年,食堂里的菜很丰盛,有鸡腿,有炒蛋,有菠菜,还有排骨汤。邵寒将曹方萍母子三人带进食堂,让他们随便找位置坐,并帮他们各打了一份饭菜。
曹方萍大约饿坏了,无视旁人异样的目光,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姐弟俩的脸皮没有母亲那样厚,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肯吃嗟来之食。曹方萍又气又恼,低声骂了几句,因为隔得有些远,章秀青听不清她在骂什么,只见姐弟俩低着头,一边小声抽泣,一边用手背擦眼泪,哭了好一会,才拿起筷子开吃。
曹方萍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汤喝得一口不剩。两个孩子只吃了菠菜和排骨汤,鸡腿和炒蛋一动未动,全都挟在空碗里,看样子是想带回家给爷爷奶奶吃。果然,他们小声商量一会后,手拉着手走到两人面前,先是结结巴巴地道谢,接着低声下气地请求,能不能把那些剩饭剩菜带回家。
章秀青又叹了一口气,歹竹出好笋,破窖烧好碗,曹方萍人品不咋样,生的孩子倒是都没有随她。
邵寒点了点头,两孩子全都松了一口气,对他谢了又谢。邵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孩子这才捧着碗离开。
曹方萍跟着两人重新回到办公室,邵寒二话不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在三天前就准备好的包袱,里面装着一百块钱、一件女式滑雪衫和十斤多味瓜子:“拿了东西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你!”
曹方萍老脸一红,又开始哭了起来,泪水哗哗流敞,也不知是羞愧难当,还是后悔当年做得太过份,以致于让邵寒冷了心。
眼见她哭得没完没了,而邵寒的脸越来越黑,章秀青清了清噪子,说道:“阿姨,你要是不急着回去的话,我们谈谈!”
曹方萍很想对章秀青说:“我是邵寒的亲生母亲,你怎么能叫我阿姨?”她的心里很不满,可是在母子关系未恢复之前,不敢给章秀青脸色看,只敢在心里暗恨,还得陪上笑脸:“好的,你想谈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你听说过东隅头潘家的故事吗?”
“当然!”
“我要请你打听的事情跟这家人有关,大约在十八年前,也就是六六年底,潘先生看形势不妙,自知在劫难逃,在被抓起来之前,把一大批金银财宝藏到乡下一户姓章的人家中......这件事情据说做得非常机密,只有天知、地知、潘先生知和章老头知,结果不知道什么回事,消息泄漏了。我想知道,造/反派是怎么知道的?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潘先生临死前招供的?”章秀青深知曹方萍是个无利不早起的人,干脆明码标价:“你打听清楚后告诉我,要是确认属实,我会付给你两百块钱酬劳。”
这年头两百块钱能买不少东西,如果省着点花的话,够他们一家六口人一年的开销,曹方萍不由得大喜:“我马上回去问我公公,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说完,立刻背起包袱走人。
这一晚,章秀青失眠了。邵寒半夜过来,抱着她的肩膀不停安慰:“别担心,当年参加造/反的不止陈建生一个,他那里问不出来,还有别人。我们慢慢打听,总能打听到的......”
章秀青不由得感动,将头埋进邵寒的怀里。
邵寒轻轻地拔开遮住她脸颊的碎发,在她的唇上印了一吻:“我爱你!”
次日上午,两人正在厂里贴封条,曹方萍兴冲冲地找上门来:“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好在是我去打听,要是换了别的人,你给再多的钱也打听不出来。你们知道当年负责抄家的造/反派头头是谁吗?说出来都没人相信,竟然是我公公!嘿......他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记性还是那么好,那么久的事情,竟然还记得一清二楚......”
啰里啰嗦说了一大通,就是不说重点。
章秀青忍住心中的焦燥,掏出一百块钱,曹方萍这才开始说重点:“我回去问了我公公,他说当年潘先生本来是打算将家财放在一得意弟子家里的,结果他的弟子怕被连累,死活不同意。潘先生很着急,也很失望,暗地里又找了好几个学生,还许下重金,可是依然没人敢接这烫手山芋。后来,有个姓章的小青年不晓得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这个憨徒贪图钱财,暗中找到潘先生,双方谈妥后,在某一天夜里将这批金银珠宝用船运到乡下,埋在他家的自留田里......没过多久,潘先生被抓,造/反派去抄家,发现除了红木家俱等大件还摆在家里,其他东西全都不翼而飞。当晚潘先生夫妻俩就被吊起来打得要死,可他们死活不肯招供东西去了哪里。大概过了半个月,有人建议将他的学生全都抓起来,严刑逼供。这些人果然挨不住打,胡乱招供,咬了好多人出来,那个姓章的小青年也在其中。我公公他们抱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心态赶到乡下,没想到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但他们只找到部分财宝,据说潘先生的大儿子发现不妙,捷足先登,把财宝都运走了,不过造/反派的人都不相信,然后,那户姓章的人家倒了大霉,死了好几个人......”
事发那一年,章秀青的爷爷已经快五十岁了,绝对和小青年搭不到边,因此,和潘先生私下密谋的人绝对不是他,而她的阿爸刚满二十二岁,难道是......章秀青的心怦怦乱跳,手心里沁满了汗水,声音嘶哑难听:“你公公知不知道那个姓章的小青年叫什么名字?”
曹方萍将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今年天气好冷啊!”
章秀青急于知道答案,立刻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曹方萍。
此时不坐地起价,更待何时?曹方萍接过钱,作皱眉沉思状:“我公公把名字告诉我了,叫章什么,让我想想......”
邵寒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胡乱抽了一叠钱递给曹方萍。
曹方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满意足地将钱塞进口袋,在章秀青期待的目光中,终于说出那个名字:“他叫章林生,是你小叔!”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猜你已经猜到了,对不对?”
章秀青紧紧地捏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连出血了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曹方萍立刻举手发誓:“我说的这些都千真万确,如果有一句假话,让我全家死光光!”
章秀青咬着下唇,过了良久,这才问道:“你有证据吗?”
曹方萍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竖起一根手指:“一千块!”
章秀青没心思讨价还价,一口答应:“成交!”
很快春节来临,新东村家家户户请客吃饭、走亲访友,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也全都穿上了新衣,热热闹闹过新年。唯有章秀青的小叔家里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章秀青的奶奶把能摔的东西全都摔了,把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家里一片狼籍,几无站脚的地方。
章林生被她骂得狗血喷头,就连最喜欢的孙女——章秀珍,也被老太太骂得抬不起头来。
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章林生家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老太太穿了一身白麻衣服,坐在冰冷的地上,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拜、又是捶,还不停地自抽耳光。众人听了半晌,终于听明白,原来害死亲生父亲和大哥的真凶是章林生,不是章林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