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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就到了八月二十号,红菱成熟,网船上人开始采摘,等他们摘完,一大群的孩子结伴涌到了菱塘,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拿着竹杆,更多的空着双手、赤着双足,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一边嬉笑,一边蹲在河岸边,弯腰捞取网船上人舍弃不要的嫩菱。
为了避免悲剧再次上演,章秀青前些天借着制做发夹的机会,在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面前有意无意说一些别的地方发生的溺水事故,提醒她们注意孩子的安全,有人倒是听进去了,但也有人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眼见日子一天天临近,章秀青急得心里像火烧一样,她找到落水孩子的父母,假装偶遇,与他们聊天,然后提醒他们注意菱塘的危险,以及一定要看好孩子之类的话,结果那对夫妻很不高兴,还把她的提醒当成了诅咒,当面没跟她翻脸,背后却说她心思恶毒,自家日子过得好了,巴不得别人家出事……
这些话传来传去,传到章秀青耳朵里,只觉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想就觉得心塞。以前石冬生一直在她身边打转,章秀青一直躲着他,这一天她想找他帮忙,偏偏找不到他的人,向隔壁邻居一打听,才知道石冬生外婆去世,全家人都去吃豆腐饭了。
听说章秀青在石冬生家门前转悠,宋春妹闻讯后立刻赶了过来,两人现在话不投机,章秀青不想跟她说话,只得悻悻回家。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章秀青心里压着这件要命的事,根本就吃不下去,引起了章秀红的注意:“阿姐,你这些天一直跟村里人讲什么落水淹死人的事情,是不是担心村里的孩子出事?”
章秀青点了点头,将菱塘的凶险又讲了一遍。
章秀红虽然觉得章秀青说得有道理,不过并不赞同:“……你已经尽到你自己的责任了,至于听不听得进去,那是他们的事,你就不要多管了,说多了只会惹人讨厌,那帮人我算是看穿他们了,即便你帮了他们的忙,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的。”
各人自扫门前雪、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章秀青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人命关天,她做不到无视。
因为那天光是淹死的孩子就有十来个,大规模械斗时又死了十来个成年男女,网船上人搭的草棚被愤怒的村民们放火烧光,丝网船也砸沉了好多条……她要是不知道这件事也就算了,偏偏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实在做不到坐视不管。更何况这些死去的人都是跟她一个村里的,多少沾点亲、带点故。
章秀青记得前世出事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左右,由于年代久远,她生怕记错,因此一吃过中午饭,就跟跑去找江兰芳,想让她找几个水性好的人蹲守在菱塘边,一旦有孩子落水,可以马上救人,然而跑到那里一看,只见茅屋旁边一块空地上,采摘下来的红菱堆得跟小山一样高,江兰芳和好几个妇女团团围坐,有的在清洗,有的在分类,有的在装筐……所有人全都忙得连跟她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正如农村有农忙,网船上人也有繁忙的时节,这些红通通、水嫩嫩的菱角采摘下来后,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运到附近的农贸市场出售,否则多耽搁一天时间,就多一天变质的风险。想要让她们停下手头的事情,像傻子似的守在河岸边,根本不现实。
而且赶巧的是,她大姨妈来了,章秀青原本并没有痛经的毛病,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肚胀、腰酸,整个人都没精神,心里又忧又急,即便站在太阳底下,脸色依旧白得跟女鬼似的。
好在过了没多久,村里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坐在草地上,看到有孩子嬉戏打闹,或者下水采摘,就大声喝止。
章秀青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最先掉落水中的小男孩,无视那些老人好奇的眼光。
邵寒和马滔开摩托车赶到的时候,只见河岸边一排小孩,足有上百个,一个个探出身子,撅起屁股,争先恐后地捞着河里的菱盘,不时你推我、我推你地闹几下。
不远处,章秀青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短袖衬衫,扎一条简单的马尾辫,嘴唇紧抿,眉头紧皱,目光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自从那天在上海福民街小商品市场遇到谢明非,章秀青身上的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了下去,她每天都伸长脖子,盼着谢明非的来信,结果苦等不来。她不相信谢明非会放她鸽子,怀疑乡村邮递员将她的信弄丢了,甚至还到邮政局去查询过。
邵寒数次想要自己派人打听出来的情况告诉章秀青,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人是世上最奇妙的生物,越是头脑聪明,越是容易在爱情中犯傻,章秀青也不例外,邵寒除非拿出铁证来,否则要想改变谢明非在她心目中的印象,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邵寒跟章秀青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对她的了解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就凭章秀青那非君不嫁的心思,他敢打包票,他要是说谢明非有个不肯承认的私生子,章秀青绝对不对相信,说不定还会怀疑他别有目的。
事情还要从那天说起,那天,邵寒猜到谢明非就是章秀青藏在心里的人后,立刻派了一大拨的人赶往上海,从一名四处流浪的老叫化子口中,他们打听到谢明非并不是一个月前才到上海的,事实上,他在上海已经呆了五年。由于一直找不到合心意的工作,他们一家四口人从城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一直在搬“家”,一个月前才刚搬到福民街小商品市场附近的桥洞底下。
他的母亲确实在生重病,但从没有去过医院求医,也没钱吃药,刚到上海时整天咳嗽、有时候还咳血,最近两年,整天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什么活也干不了。
谢明非并不是独生子女,他有个比他大十来岁的姐姐,名叫凤莲,还有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弟弟,名叫谢成非,岁数相差得都比较大。
老叫化子曾经跟他们一家人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据他所说,谢成非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经常叫谢明非爸爸,叫凤莲妈妈,叫生病的老太太奶奶,谢明非听到一次,就会打一次。等到谢成非年满三岁,他开始叫谢明非哥哥,叫凤莲姐姐,叫生病的老太太妈妈,凤莲听到一次,背地里就会哭一次。
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邵寒的重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其实是为了拿到那笔不菲的告密费),老叫化子还找了几个证人出来,都是在上海流浪了好多年的外地人,他们都曾跟谢明非一家人睡过公园、住过桥洞,对谢家的事情全都有所了解。
邵寒相信这些人不会无中生有,可是空口无凭,章秀青不会相信他们的话,因为女人一旦陷入爱情漩涡,就会智商全无。
事到如今,邵寒已经不愿意去深想,章秀青为什么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谢明非一见钟情,继而一往情深,他只知道,他不会放手。
邵寒手下另外一拨人那天连夜坐火车赶去河南,他们按照谢明非所说的地址找到那个地方,然而整个村子都查过了,却是查无此人。
三天后,谢明非带着母亲和姐姐弟弟回到他那所谓的“家”,邵寒手底下的人看他们进入村子,暗地里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是凤莲一个远房亲戚家。他们花钱收买了那位远亲,费了一番力气才终于打听出谢明非是河北b县人,至北谢成非究竟是谢明非的儿子还是弟弟,那人并不清楚。
他们打电话给邵寒,将这些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随后他们留了两个人在这里监视谢明非,其他人则赶往河北b县,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线索,不过据郁非推测,谢明非这个名字有可能也是假的,否则不可能连派出所户口登记处都查不到记录……
摩托车的轰鸣声引起了章秀青等人的注意,邵寒最近经常到章家吃饭,孩子们全都认得这个出手大方的阿哥(阿叔),因此等到他熄火下车,并招手示意他们过去时,这些皮猴子立刻发出一声欢呼,站起身来,撒腿向他奔去。
不一会儿,邵寒和马滔就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再过一会儿,这些孩子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爱出风头的马滔给他们发糖,拿到糖的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
邵寒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先是环视了一圈菱塘,接着看向章秀青,眸光清澈,容颜清俊,让人移不开目光。
章秀青却低下了头,自己担忧了好几个月,并且寝食难安的事情,邵寒不费吹灰之力就帮她解决了,她在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在心里将自己狠狠地鄙视了一通: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些天邵寒三天两头到她家吃饭,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炽热,父母亲虽然没有跟她挑明,但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邵寒的心意?
什么感情的事情不能强求,什么既然你已经另有所爱,那我只能选择退出……完全是以退为进,哄她玩的。章秀青想想就生气,脸色又冷了下来。
邵寒将万千心绪压在心底,步伐坚定地向章秀青走去,眼看就要走到她面前,谁也没想到,章秀青忽然转身,就跟中了箭的兔子似的,飞快得向村里跑去。
马滔在她身后大叫了一声,可是她不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地往前飞奔,奔到家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家中没人,章秀红大概去要好的小姐妹家串门了,章秀青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上,起先只是默默地哭泣,随即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无法自已。
她起先还担心邵寒追到自己家里来,可他终究是骄傲的,并没有追上来。
傍晚时分,章秀红串门回来,满脸气愤地告诉章秀青一个消息,前世掉到菱塘里淹死的小男孩被人推了一下,摔倒在烂泥里,他去河边洗手,不小心掉了下去。他的姐姐看到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他,结果没有救到人,反把自己折了进去,这对姐弟俩的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一见不妙,也纷纷跳了下去,然后全都没能爬上来。
看在十来个在水里扑腾、并叫喊救命的孩子,其他孩子全都吓傻了,两个还没有走的老人看到这一幕,慌得手足无措。
好在邵寒和马滔还没有离开,他们将这些孩子全都救了上来,结果那个小男孩的父母不仅不感激,还责怪邵寒,说都是他带来的糖果惹的祸,口口声声要让邵寒赔钱,张口就要一千块。
章秀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那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
“那对夫妻一直在哭闹,两个阿哥不耐烦跟他们吵,便开摩托车回家了。他们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呢,回到县城只怕要感冒发烧……”章秀红咬了咬下唇,眼睛通红地说道:“阿姐,你是不是跟邵寒阿哥吵架了,他们怎么不到我们家里来?”
章秀青心里乱糟糟的,胡乱地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吵架……”想到邵寒都是为了她,才惹来这一桩糟心事,心里既愧疚又难受,恨不得跑到那个小男孩家中,将那对没良心的夫妻狠狠打一顿。
章秀红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阿姐,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多管闲事,可你偏偏不听,现在好了,邵寒阿哥惹上麻烦了……”
章秀青沉默不语。
章秀红咬了咬牙,恨恨地说道:“救人还救出错来了,这家人跟张六毛家一样,没一个好东西,等阿爸和妈妈回来,我们再跟上次一样,找他们家算帐去!”
章秀青点了点头,回答了一个字:“好!”
“听说邵寒阿哥的父母离婚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要是感冒发烧就惨了,阿姐,要不你明天去看看他吧?”
章秀青犹豫了两秒钟,回答了两个字:“……好的!”
晚上九点多钟,章林根回到家里,章秀红立刻就将邵寒救人反被讹诈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章林根和沈荷英全都气坏了,两人立刻站起身,准备去找村长评理。
章秀红将上次吓唬张六毛一家使用的菜刀、剪刀、扁担等东西全都拿了出来:“阿爸、妈妈,你们把刀带上!”
章林根顿时石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将“以德服人”的道理苦口婆心地讲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小女儿性子偏激,走上歪路。
由于小男孩被人推倒,手脏了才去河边洗手,跟邵寒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对夫妻俩不感谢邵寒,还要他赔钱,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受到了村里人的强烈指责,章林根找到村长家,一说此事,村长就说这件事情他会解决的,让他放一百个心。
第二天上午,章秀青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邵寒位于教师新村附近的家。
胡同依旧灰暗,房子依旧破旧,邵寒家里依旧冷清,然而,葡萄全部成熟了,一串串紫红色的果实挂在葡萄架下,给这个院子增添了几分人气。
邵寒果真生病了,这么热的天,他穿着长袖长裤,脸色发白,嘴唇干裂,眼里布满血丝,身上还有淡淡的烟味,显然昨晚并没有睡好。看到站在门外的章秀青,欢喜得语无伦次:“秀青,你来看我吗?我、我好高兴……你快、快进来……阿叔,你也请进!”
他的声音沙哑,一听就知他在发烧。
父女两人走进院子,邵寒请他们在客堂里坐下,转身去灶屋里烧水,章秀青跟了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发烧了?有没有去医院量体温?有没有挂盐水?”
邵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点不舒服,没事,很快就会好的。”
章秀青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邵寒的额头,触手滚烫,显然烧得不轻,她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那你有没有吃退烧药?”
仿佛被一阵电流击中,邵寒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睛晶亮,耳朵微红,嘴角高高翘了起来:“我从来不吃退烧药,哪怕烧到四十度也不吃,只要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话听来让人心酸,章秀青低下头,她知道邵寒经常不吃早饭,特意起早熬粥,装在搪瓷杯里带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冷却。她打开厨柜门,找了一个干净的碗,将粥倒了出来:“先吃粥,吃完了,我们陪你去医院!”
医院里人来人往,都是生病的人,邵寒断然拒绝:“不去!”
这家伙也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章秀青正待要发火,邵寒回到客堂里,将一张大团结递给章林根:“阿叔,我不想去医院,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药材店买支量体温的温度计,再买点退烧药回来?”
章林根自然是一口答应。
此时已经将近八点钟,章秀青再次让邵寒吃早饭,吃好了回屋休息。
邵寒点了点头,走进灶屋,结果拿了一把剪刀出来,章秀青不由得竖起眉毛:“你干嘛?”
邵寒脸一红,呐呐地说道:“我去剪葡萄,葡萄熟了,再不吃又要烂掉了。”
章秀青看了一眼晾晒在院子里的内衣裤,将手伸了出来:“把剪刀给我,你去喝粥,我来剪!”
“不,你坐下,我来剪……”
“别忘了你在发烧!”
邵寒的眼里立刻露出骄傲之色:“我当年被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都能活下来,这点小病还打不倒我,你别担心!”
章秀青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道:“那既然这么厉害,要不要我在你肚子上再捅一刀?你放心,我肯定不捅死你,只捅得你半死不活!”
邵寒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发出一声叹息:“这棵葡萄树不是原来就有的,而是我读高二那年亲手种的,每年都能结许多葡萄,可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每年都成串成串地烂掉……原本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把这棵葡萄树砍去,现在倒是不用再为这个问题烦恼了。”
以后他可以将成熟的葡萄送到章秀青家,再也不用看着它们烂在枝头了。
人是群居动物,邵寒却要独自一个人生活,他如果是个风流性子,生活倒也能精彩,可偏偏生了一副清冷的性子,在感情方面宁缺毋滥,哪能不孤寂?
章秀青默了半晌问道:“你怎么不送给马滔?”
邵寒微笑着走到葡萄架下,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一串最紫最大的葡萄,他举起手臂,一边剪,一边说道:“他家也有,自家都吃不完。”
章秀青将洗葡萄的活抢了起来。
邵寒坐在廊檐下喝粥,视线一秒钟都没有离开章秀青。
喝完后,他应章秀青的要求,回床上休息,章秀青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小板凳上念《萍踪侠影》,邵寒要她念云蕾初遇张丹枫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