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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妮口中被称为少主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他坐在被斩落佛头的肉髻之上,悄无声息的隐遁在大殿一隅,似是对雪妮的服侍习以为常。
殿内几落香案负着积雪并未坍塌下去,而男子却是视而不见,偏偏坐于佛头,经典有云,佛有三十二相,于头顶处高起如髻乃是尊贵之相,而男子就这样毫无顾忌的坐了上去,足见此人对于传统信仰的蔑视与嘲讽,也许注定是个不羁之人。
男子将宝刀插于足下,积雪顺势盖住了刀身上的金色官印,露出了一道猩红刃芒。此刀取名昆吾,乃是昆吾石冶炼而成,刀刃正对着佛头白毫的方向,将如来慈祥的笑容映得诡谲非常。
相传伊水西二百里有昆吾之山,此山出名铜,色赤如火,若是以此为刀,切玉尚可成泥,而昆吾刀的寄主正是六扇门的铁面判官,江湖人称第一神捕的风满楼。
只见风满楼圆领紫衣,胸前明晃晃的“捕”字力透衣背,他瞥见轻薄的伞沿为自己挡去了飞雪,而雪妮却一直淋在伞外,小脸已是冻得通红,但仍是没有丝毫的怨言。
他心中顿觉不忍,怜惜之意溢于言表,但口中竟是没有半句关切,只是摇首道:“这不是尚书大人的命令,大人终日操劳国政,哪有闲暇插手江湖之事?只不过有人欲借六扇门之手来达成私欲罢了,没错,正是青龙,就算是阴阳竂卖给六扇门的小小人情吧。”
“青龙?尚书大人生平最恨阴阳之道,少主怎会与阴阳师扯上了关系?”雪妮听得云里雾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又转,不解道:“阴阳竂的势力如日中天,尚书大人也是开罪青龙不起,少主任他差遣难道是要浑水摸鱼不成?”
“你小小年纪倒是个鬼灵精,不是神仙下凡,便是那妖怪投胎啊!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风某就是要趟一趟这场浑水……”风满楼幞头下剑眉斜飞,一张铁面更是棱角分明,蕴藏着一双“狩猎者”独有的锐利黑眸,他缓缓的道:“阴阳竂看似深得重用,但这些只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光,朱帝最擅驭人之术,他与青龙各取所需,如是而已。阴阳竂势单力薄,欲拉拢六扇门入他青龙的麾下,于是便将青冥剑的下落透露于我,令我在此守候,说是不出三日必有所获。”
“如此说来少主就要立了大功,若能抢了青冥宝剑,圣上必然龙心大悦,尚书大人才可以拜相封侯啊,哈哈!”雪妮笑得极是开心,嘴角边兀自挂着醉人的酒窝,散发出本不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魅力。
只见她一身泥黄色的僧袍与其稚嫩的容貌极不相称,越发显现出身材的娇小可人,僧袍的对襟处绣着朵朵兰花,几株简约几株张扬,冷艳芬芳中给人以幽静之感,似乎象征着美好与高洁,预示着典雅与贤德,正如雪妮其人,她接着道:“有朝一日六扇门成了禁军翘楚,雪妮也扮个捕快当当,虽然不能为民请愿吧,至少也能在羽林卫面前威风一把,也算是没有白跟了少主一场!”
二人你来我往的攀谈之际,不觉中已是日上三竿,骄阳的余晕穿过雪雾落在了二人身上,却是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雪妮透过残垣四下里张望着,忽然发现在雪雾的尽头现出了两个婆娑暗影,飘飘摇摇的仿佛梦境一般,她急忙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去暗影愈发的清晰了起来,急道:“少主,那边好像有……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
“世间本无鬼怪,一切尽是心魔!”风满楼缓缓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姿高大挺秀,宛若雪中飞鹰,冷傲孤清中带有着威慑之感。
他望着远处行来的暗影,感觉在雪域中竟是这般的渺小,削薄轻抿的嘴唇微微的扬了起来,笑道:“哼哼……青龙果然神机妙算,来人正是玉面罗刹。”
“原来是诛天教的人,少主可要小心呐……”雪妮话音未落,忽然觉得一股股寒意袭满了全身,她的瞳仁变得混沌起来,烟雾一般盈满了眼眶。
“搜魂大法?”风满楼不由得一惊,剑眉已是蹙了起来,他看到雪妮粉嫩的小脸逐渐变得青灰,好似死去多日的尸骸,浑身透着一股子戾气。
雪妮竟似换了一张脸,表情开始变得异常狰狞,她松开了手中的纸伞,任凭纸伞落红一般滚落雪中。
“不要怕,没事的,很快就会过去!”风满楼立刻扶住了雪妮的双肩,生怕她瘫软下去,左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见她眼中凝固了一般,竟然没有任何的动向。
突然,雪妮竟然开头说话了,整个人颤个不停,仿佛身体中进入了另一个灵魂,正以一个极为成熟的女子嗓音痴痴的道:“奸夫****,你以为逃到了这里,本宫便找不到你吗?”
一语即毕,混沌的瞳仁扩散开来,现出了圆滚滚的轮廓,而肤色也由青灰逐渐变为了粉红,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雪妮只是抱紧了双臂,口中抱怨道:“好冷啊,怎么……怎么突然这么冷?”
风满楼将雪妮送入怀中,双手在她光溜溜的头顶上抚摸着,安慰道:“没事的,你刚才只是被鬼母上了身,她应该在雪域中搜寻着罗刹的下落,所以便用了你的眼睛,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一切。”
雪妮听到“鬼母”二字立时推开了风满楼,淡淡的柳眉弯成了奇怪的弧度,急道:“那……那我们快去啊,先抢了宝剑再说,不然被鬼母子捷足先登,我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青龙让我在此等候,或许正是为了让鬼母子多添一双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风满楼俯身将纸伞拾了起来,反手交给了雪妮,意味深长的道:“现在还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在云鹭山上还有一场好戏等着你我来看呢!”
“少主真会开玩笑,这么冷的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哪里来的戏班子?”雪妮痴痴的望着风满楼棱角分明的俊脸,童稚的样子着实让人怜惜。
“你呀,终归还是一个孩子!”风满楼缓步走向破庙的断壁处,伸手指着云端飞来的一道残影,孑然独立间散发出了傲视天地的霸气,回首道:“此人戾气颇重,轻功也算是当世一品,在女子中绝不次于月宫仙子,看样子来者不善,云鹭山上免不了一场恶战呐,哼哼……你我只需坐收渔利,青冥早晚都是我风某的囊中之物!”
云鹭山上奇寒无比,只能听到狂吼的风在耳旁呼唤着死亡的名字,只能看到肆虐的雪遮挡住了一切生机。
就在这天地混沌之时,难免会给人以萧索凄清的感觉,忽然一道紫色暗影从飞雪中飘了出来,给这份凄清更添了几分惊惧之色。
长剑蓦然出窍,“铮……”的一声脆响,溢出了凛冽的杀伐之气,鬼母子仗剑独立,遥指襁褓中熟睡的婴孩。
男婴依附在灵姝圣女沈梦篱的怀中,雪白小脸被寒风侵蚀,逐渐变成了醉人的绛红色,而婴孩始终朝着玉面罗刹的方向,喉咙中酣音渺渺,仿佛乱世羸弱的低吟。
鬼母子距离二人百尺之外,内着一件紫色长裙,外衬白锦貂绒大褂,任凭周身朔风呼啸而过,卷起了漫天飞雪,雪束团团簇簇,无有停歇,宛若纠葛颇深的不世之仇!
她手中三尺二寸之剑取名绝云,昔有诗曰:“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细雨离了流云后凄然殒身,最终堕土而逝,自此与流云绝了前缘,剑意已是如此凄婉,可想持剑者必是冷血无双、断情绝念之人。
“好一个细嫩乖巧的小娃娃,看着甚是可人,倒是有几分玉面罗刹的风姿,可惜是个千夫所指的孽种鬼胎,本宫绝不容许此等妖物存于世间,本宫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休想得到!”鬼母子苏粲面色阴郁,始终缭绕着怨毒的愤恨,眉眼间竟似糅合了仙妖之气,镌刻着蚀心跗骨的媚惑雍容。
绝云剑在她手中微微震颤,似乎与炙热的心房同步跳动着,她恨不得立时飞身过去,将婴孩碎尸万段,怒道:“沈妹妹还真是逍遥,你可以放弃荣华富贵,放弃三山妖盟灵姝圣女的身份,与一个负心薄情之人厮守终生,真是可悲可叹!难道你宁可违背誓言,甘心堕为妖物,也要栖居深山幽谷中饱尝万箭穿身之苦?而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为了一个无情无义、满口谎言的伪君子吗?”
“不论我和玉郎走到哪里,仍是逃不过姐姐的眼睛……”沈梦篱怀抱男婴,纤细玉臂裸露于外,可以清楚的看到皓腕上满是狰狞的齿痕,上面却掩盖着串串银质手镯,抬手间银镯发出的碰撞声渐渐随风漫去,仿佛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空荡的奇寒之巅显得异常诡异,“苏姐姐,我和玉郎已然拜过了天地,这个孩子名正言顺,何来孽种之说?陌儿生具凡人之相,却流淌着罗刹的鲜血,注定是个不祥之人,只怪造化弄人,陌儿命中有此一劫罢!青冥剑只认罗刹为主,若是罗刹在陌儿体内复苏,不知又要在江湖中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苏粲眼中的愤恨如同决堤的浪涛,几欲湮没一切违心之人,怒道:“沈言还真是家门不幸,生养出妹妹这般无耻之人!你当真以为仰仗三山妖盟便可为所欲为吗?沈言身为盟主,早已到了烛龙之境,但烛龙师与我诸天护法孰强孰弱,尚未可知。玉面罗刹身为诸天教的追魂使,早已与本宫默许终身,他虽是无情,我却不能无义!沈妹妹,本宫今日可以饶你性命,但这孩子却断然留他不得!”
烛龙乃上古异兽,其人面龙身,在西北无日之处照明于幽阴,睁眼是为白昼,闭目则为天黑,三山妖盟奉此异兽为尊,所以烛龙师便成了三山妖盟的无上天尊。
“家父的名讳岂容尔等妖人随意挂于口边?你身为诸天教紫部东岱宫的一宫之主,说话怎可如此粗俗无礼?”沈梦篱素来玉面静娴,此时却流露出了难得的暴戾,她穿了件红狸皮袄,一身的琼花锦缎衬托出显赫的家世。
烛龙师掌管着各方符录法坛,上清、灵宝、天师等派合在妖盟旗下,号称“三山妖盟”,而三山妖盟正是捉妖师的集聚之所,其上有煅天师与烛龙师两重法境。
捉妖师不但能布阵通灵,还可驱策异兽,由于尽是些修道之人,所以禁止门人婚娶,并将“断淫”作为修道者的重要标准之一。所以捉妖师无有子嗣,而沈梦篱正是盟主天尊以道术堕生所得的万妖灵胎,历经二十余载饲而为人,从此不死不灭,便成了沈言的掌上明珠。
“妖人?诸天教青红紫黑白各部,皆是跳出轮回的业道之人,我若是妖,三山妖盟的那些鬼道士又能奈我如何?”鬼母子三千青丝高高绾起,鎏金发簪斜插入鬓,她直直得注视着沈梦篱,傲人的双眸带有着阴森的鬼气,她接着道:“沈妹妹,你身为灵姝圣女,竟然毫无廉耻的诞下了鬼胎,你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了三山妖盟的千古罪人!你既与男子通婚,便是背离了天道,难免堕而为妖,从此不复人形!终有一日定会被体内的妖毒反噬,丧失与生俱来的驭兽之能,你的后半生注定活在剜心的剧痛中,饱尝人世之苦,你觉得这样真的值得吗?”
“粲儿,你放过我们罢!”玉面罗刹搀扶着沈梦篱,玄青色的滚边大氅露出了三寸白狐狸毛,不时点落着多株砂梅,整个人孤霜傲雪,显得盛气凌人,他摇首道:“粲儿,你……你何必如此执着?难道一定要亲手杀了陌儿,才能抵消我对你犯下的过错吗?我们早已形同陌路,究竟让我如何弥补,才能令你放下恩仇,成全我与阿篱呢?”
“成全?你教本宫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远走高飞,看着你们儿孙满堂吗?”鬼母子苏粲一双血目顾盼生辉,有着似有若无的哀愁,而哀愁背后却隐藏着一层常人无法揣摩的怨念,怒道:“我心已死,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恋,这个婴孩今日必须死在我的剑下,本宫定要以十世鬼胎的鲜血,聊祭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