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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细雨雨下个不停,她朱红色的旗袍和白色上等貂毛罩衫显得那样单薄,她守在阳台,欧式洋气的建筑物磅礴精致,而她就像沧海一粟,渺小而脆弱,从未有过的寒冷,连伞都不带,只是仰着头,似傲立又如悲恸的死死挣扎。
“小姐,何必呢……”只见盘着个矮髻的老妈子撑着伞柄急忙上前,年岁已大的脸庞上写满了心疼与不舍。
她自小看着明晰长大,从未见过她这般的情景,自从与姑爷熟识以后,她渐渐觉得那个艳丽不撞南墙不回头,半死受不得委屈,若一受委屈就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趾高气扬却又慧黠骄傲的女子慢慢消逝在这数年的时光里。
国如此,人亦如此。
细弱的雨滴滴在脸庞上并不疼,可是密密麻麻却无形湿满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庞。
怔怔地,她方启口道:“周妈,你瞧,我站得这样高,就因高才看得清,瞧得着,他那车分明驶了进来,可我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过来见我。”
周妈并没立即应答,只因明晰声音轻得如自言自语,她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些年来,夫妻小打小闹总归是小事,小姐的脾气和姑爷的脾气,一个傲一个硬,她始终不明白,这样相像又不相似的两人怎么生出夫妻缘分来。
她惯是期望小姐与张梁笙好的,只是不知哪一日,她问起张梁笙时,那斯文的男人倒像是明了什么,苦笑道:“周妈,您莫要取笑我了,我已知再无希望。那日街头我见她与那人争吵不休,可眼中分明带着情意,且说那人虽面上薄怒,神色倒是爱溺不浅……周妈,我原以为我是最合适她之人,如今想来,我与她从未有过争吵,也从未见她对我不依不饶,若说好是好,但也不是那样的好。”
什么是情是爱,她周妈一把年纪了倒也不是不懂,只是年轻人的事她到底不知他们如何想的,她亲眼瞧见那日小姐骑术又输给了姑爷,惹得小姐趴在姑爷身上一顿啃咬,霞光满面,薄怒明艳,姑爷一声不吭,只是抿唇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作,后来见小姐倦了抚着她发方道:“这咬人的功夫倒像是娘胎里带来了的,随安,你这性子不改改终是要吃亏的。”
“那你会叫我吃亏吗?”她挑眉,神色如春日里最艳色的繁花,眉宇间竟是性情风发。
“自然是不会。”他低沉应道,眉眼不动,薄唇轻啄她的唇角,那时周妈才下意识带笑地转过了脸,不再看。
犹记得,那日府里花匠植下一池莲花,清幽娇柔,小姐只说了一句:“莲花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性子独爱牡丹,雍容而贵,傲气有余。”
翌日,听闻是姑爷的意思,府里便只放植满了各式的牡丹,芬芳吐蕊,贵意盎然,少有的其他花品也是因小姐母亲的喜爱而爱护种植,如那盆之前被小姐盛怒之时砸坏的水仙花,便是明母的钟爱之花,只是不曾想竟被碾碎在了那时那情景下。
那样相亲如同一人的日子已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知何时,小姐成了人母,久到不知何时,姑爷待小姐的耐心是一日不如一日。
也不是没听过坊间那些传闻,只是男子出门在外,又是眼界甚高,小姐随意怒斥几句也不过是心里有数他并无二心,只不曾想,事情竟如此这般难解。
思绪重回,周妈轻声附在明晰耳边道:“小姐,夫妻吵架乃是寻常事,你若是再为姑爷生一男半女,谅她许芳再狐媚也讨不了好去。”
“孩子……”她怔忡了半晌,然后嘴角勾起涩意,“盛儿都快满六岁了,我们到如今再没添个一儿半女,周妈,我每日喝药修养身体,我每日望能再为盛儿添个伴,只可惜……罢了,总有希望不是,我也不必再想令人不愉的事,对了,盛儿呢,可是睡下了,今日学堂的课可有完成?”
素日,她忙于府里的大小事,忙完后抱着他为他掖被见他小睡颜时,他早已入睡,只是这每日必行的事倒是今日忘了,天色已晚,也不知他如何了。
她着眼望向周妈,只见周妈闻言面上霎时有些慌张,轻咳一声,有些咬字不清地道:“少爷,少爷他今日很乖并未犯错,我,我,他是早已入睡了。”
从不对明晰说谎,所以周妈这次说起谎话来才会这般脸红气喘。
“他没睡?”明晰搂了搂自己有些发凉的肩膀,倒没有质问,只是心下早已一紧,半晌抿了抿唇,转身便推开雨伞疾步走下了楼。
“哎……”周妈是唤也唤不住。这下好了,全白搭了,造了什么孽,事情怎会变成这般。
一路冲在了细雨中,她猛然抬头竟这般快走到了西院,夜已深了,她不知为何脚步变轻了,站在门边,只听见那个曾经在她肚中待着的血肉稚嫩又温柔的嗓音响起关切的问候:“芳姨,你无事吧?母亲的脾气就是这般吗,怎能让你跪在地上那么久!芳姨你疼不疼,有没有事啊!”
冷湿的衣裳贴在她的皮肤上那般的阴冷,可都及不上她至亲的苦肉对着那个女子说的这般关切的话给她至毒的冰冷。
她从未当过逃兵,从未有过胆怯而逃,即使伤也是被伤得透彻才会懂得疼痛,因是如此,明明早已站不稳,她却还来不及深想就推门而入,只见那人坐在一侧,而她的儿子倚靠在许芳卧榻的一侧,关切地询问,稚气可爱的脸庞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煞是可爱万分,只是这等场景,在她明晰的眼里尽是讽刺不堪。
“大小姐……”房里的三个人循声而抬头,许芳作势要起,嚅嗫道。
“盛儿,过来。”
她也不瞧许芳,不瞧那人,只是淡淡地道,心里却是热切地盼望曾是她血肉的一部分可以奔向她的怀里,这竟是她最后那么点点的奢望。
何其可笑,她本以为她的所有皆是骄傲,如今竟全是笑话,眼见那孩子久久不应声,她的眼角竟干涩得不能落泪。
“我不。”
孩子执拗的样子如此像她与他,咬着小唇煞是义气填膺:“母亲好不讲理,好不厚道,芳姨怀着小宝宝,母亲为何如此待她,你可知芳姨待我有多好!”
气急了竟哭了起来,她蹲下身,擦着他小眼里的泪,感觉不到任何,只听见自己低哑到不行的声音似如静水,其像暗涛般地问道:“难道,母亲待你不好吗?”
“你整日只知道逼我学这,学那,琴弹得不好你便要我弹数十遍,旁人的孩子早就出去玩耍,只有你不放我去,幸好芳姨会偷偷带我出去玩,有时课学得不好,你气急打我,也是芳姨护着我疼着我……她,她才像我的母亲!”
“住口!”
竟不是明晰斥责了他,只见那人神色不变,声音却渗出了冷意,站起身来,身姿笔挺,军姿慑人,剑眉星目的冷峻如最深的夜色,眸色忽暗,薄唇紧抿,无端端顿现的压迫感。
“……”
赵小少爷赵延盛见父亲冷斥,倒也懂得察言观色,只见父亲面色不豫,再无话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神色出奇平静的母亲,蹙眉不解。
“呵……”
她笑了,她竟笑得出奇的美丽万分,没有一丝苦楚,倒像痛到了极点不觉疼了,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脸,也不去看赵钧默,只是道,“一巴掌你记得,一个馒头你倒不记得了,待你好的人记得,为你好的人倒不记得了……盛儿,你还小,我不怨你。”
盛儿……盛儿……溢满则亏,当初为彼此的孩子取名盛字,怎会早已预料到今日的情景。
无悲无喜,她从至怒到平静,好似过了上千年。
她本醇厚响亮的声音竟变得清清冷冷,连说出话的语调都从未有过的平静,眼神盯着人却也像没有看着。
天翻地覆也不过是一朝之间,平心静气也不过在地覆天翻之内。她素净的手描着他稚嫩已现俊俏的小脸,觉着他竟如此大了,大到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男子一样与她对立,与她争执。
深吸一口气,她依旧保持着笑意,站起身不再蹲着,婀娜的身子挺立,朱红色的旗袍将她的身子描绘得那边轻盈如纸,就像一幅画,静得让时间停止在当下,她看起来如此狼狈却又如此明艳动人,叫人不能移开视线。
她与他的视线交织在一刹那,她眼中带笑,笑靥明媚好似数年前,她指着鼻子,颐指气使地对他道:“你完了,赵钧默,你爱我,你不笑不说,我也知道,你爱我,你逃不掉了……”
稳稳地转身,踏步,明晰一步一步地走出房内,走下台阶。
他见她一步步走离自己的视线,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崩塌碎裂,到底是何事不对头了,到底是什么脱出了掌控,头一蒙,他早已来不及后悔,只是脚下虚浮。
赵钧默解开自己的制服顶端的前几颗扣子,腰间的枪支不自觉握紧,只是一个来不及思考的瞬间,他竟对着赵延盛直直地扣紧枪,对准孩子的眉心,漠然的声音淡淡地道:“盛儿,怕吗?”
“姑爷!”
“……父亲!”
两个不敢置信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他随后只是缓缓地收回抢别在自己的腰间,冷漠坚硬的脸庞忽明忽暗,眼眸渐渐复又无比锐利和清明。
“晚了,都回去歇息吧。”
待父亲冷冷地离开,赵延盛不由自主地发抖着小身子,扑在了许芳的怀里,有些早熟又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唇发白,嚅嗫不已道:“芳姨……芳姨……父亲他不爱我了,他竟这样,他竟……”
“不……”许芳也在瑟瑟发抖,房内壁炉的暖意悄然挥发,只是心下已然像是顿时明了什么,眼神空洞,浑浑噩噩地抚着自己的腹部,周身感到冰凉,声音朦朦胧胧地应答道,“……他爱你,你父亲比谁都爱你,他爱你……因你是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