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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总是很复杂。
小熊队铩羽而归,惋惜的人和庆幸的人各占一半。特别是当初落选了棒球队和啦啦队的同学,看到小熊队“越飞越高”,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眼下小熊队“飞得高摔得惨”,正中他们的下怀。
有些人总是误解成功。成功是你走100步,我争取走101步;而不是我只能走10步,所以想办法让你只能走9步。
早上,栗梓、沙婉和几个对小熊队冷嘲热讽的男生吵了起来,正巧被路过的班小松、尹柯和邬童撞见。
栗梓快哭了:“他们为了学校的荣誉那么拼,你们太没良心了!”
那几个男生讥笑着:“什么为了学校的荣誉,是为了博眼球、为了高考加分才对吧!”
有人用冷冷的声音接话:“没错,我们是为了自己。不过不是为了博眼球,也不是为了高考加分,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精彩一点。奉劝你也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人生,不要浪费时间在这里叽叽歪歪地讨论别人的人生。”
那几个男生回头一看,认出接话的人是邬童,哼了一声,转身走了。班小松愕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们怎么了?我们得罪他们了?”
尹柯无奈地说:“有时候,你的存在就得罪了某些人。”
“那怎么办,我又不能不存在?!”班小松边说,边试图给栗梓擦眼泪,结果被她打了一下。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理他们。”邬童一如既往地洒脱。
“沙婉,你没事吧?”尹柯见沙婉气得脸都红了,担心地问。
沙婉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儿,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两个女生先走了,班小松、尹柯和邬童默默地跟在后面。最近,他们三个之间的话很少,好像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呢?U18的报道还在继续,自己却成了无奈的看客。
邬童突然提起另一件事:“上次我们查出来的,教练受伤的真相……”
班小松说:“本来不是打算赢了,趁他心情好告诉他吗?”
尹柯盯着沙婉远去的身影:“这下没有合适的时机了。”
是的,这段时间的陶西,谁都看得出来:最好别去打搅他。发呆、望天是常态,还动不动就使劲捶身边的任何东西。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抓飞过来的足球,结果被打了个嘴啃泥。幸好安谧动了恻隐之心,最近不再对他若即若离了,特别温柔,特别有爱。
班小松、尹柯和邬童走进高一(六)班教室的时候,早自习铃声正好响起,他们赶紧到座位上坐好。刚坐下,陶西就冲了进来,但他没有冲到讲台上,而是直接冲到班小松、尹柯和邬童他们的座位前,大喊一声:“你们仨!”
“怎么了,教练……哦,不,陶老师。”他们三个条件反射性地站起来,立正。
“哈哈哈……”陶西仰天大笑。
班小松目瞪口呆,难道教练伤心得太厉害,精神错乱了?他看了看身旁的邬童和前排回头的尹柯,他们俩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陶西笑了一会儿,擦掉脸上笑出来的眼泪,说:“你们,哈哈,一会儿课间时间去擦器材,下午放学留下来训练。”
班小松的心随着这句话开始狂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可能吗?命运真的有可能这么慷慨吗?只是和他们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教练,到底是怎么回事?”邬童问。
陶西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们,只见体育版的头条是:“U18爆冷!白景队险胜成德队!”
“白景队居然赢了成德队!”班小松惊叹道,“赛前没有人看好白景队的!”
尹柯迅速反应过来了:“那么现在累积6分的就有三支队了。我们队、白景队、成德队。白景队赢了成德队,我们赢了白景队,也就是说——”
“我们挺进冠亚军决赛了!”邬童喊道。
“万岁!小熊队万岁!白景队万岁!”班小松一下子跳了起来。将手里的书扔向天花板的同时,人已经蹦了出去,和奔过来的薛铁、焦耳拥抱在一起。
陶西的两只手分别搭在邬童和尹柯的肩膀上,彼此的眼睛都有点湿润。
邬童感慨地说:“白景队真的很了不起!”
“是的。”尹柯心领神会,“他们明明知道赢了,是送我们队进决赛;输了,是送成德队进决赛,但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惜力,更没有记恨我们赢了他们。”
“这才是真正的体育精神。”陶西重重地压了压他们俩的肩膀,“对他们最好的回报,就是像他们一样,拼全力去打!”
邬童和尹柯对视了一眼,问陶西:“教练,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很好?”
“当然!简直好到爆表!”
“那,我们有点事情要告诉你。”前方的班小松听到邬童的这句话,蓦然回头。
有位哲人说过:你无法找到一个对的方法去做错的事。同样的,你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去做一件注定带来痛苦的事。
在早自习后的教师办公室里,班小松、尹柯和邬童三个人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成年人崩溃了,而且崩溃的这个人,是数年来一直以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痞子形象面对世人的陶西。
看过那封邮件之后的陶西,先是将自己办公桌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接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其间,班小松想上前安慰他,被邬童和尹柯拉住了。他们示意他不要参与,就让陶西发泄。
陶西的哭声渐渐低下来,他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鼻涕,站起来,拖着麻痹了的腿走到窗前,背对着三个少年。少年们看到陶西的肩膀抽搐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陶西开口了:“我应该谢谢你们。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是好事,这么多年来,这件往事一直是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从今天开始可以搬开了。虽然,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一拳捶在窗框上。
邬童和尹柯随着陶西的这句话松了一口气,在听到这句话之前,他们还对自己将真相告诉陶西到底是不是正确抱着一丝怀疑。但班小松从没怀疑过,他热情地接口:“不!教练,可以改变!从此以后,你可以无愧地站在棒球场上。你虽然不能再当球员了,可你仍然可以和我们一起为了棒球努力,为了联赛冠军而努力!”
陶西回过头看着他们,显然,他被班小松的话深深打动了。得知自己的棒球生涯以及猛虎队不是被自己的倔强轻率葬送的,对他而言是一种极大的解脱,仿佛他心灵上一道与棒球之间的屏障被拆除了,对棒球深深的热爱又开始在他的眼睛里闪烁。
陶西走向三个少年,缓缓伸出右手:“为了小熊队!”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盈满了泪水。多久了,离上一次说这种话的时候?当时,他身旁站的是兄弟般的队友,他们喊出的是:“为了猛虎队!”
而今天是:
“为了小熊队!”
“为了小熊队!”
“为了小熊队!”
四只手叠在一起,四颗心,因为对棒球的热爱和友情而强烈地跳动着。
送走了少年们,陶西还有事情要做。
今天没有体育课,他去教导主任办公室,向安谧请半天假外出。安谧批准了,看着暗藏怒气的他,好奇地问:“你要去哪?”
“一个早就该去的地方。”
陶西曾经想过,自己是那么抵触父亲干涉自己的职业选择,但其实他最终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仍然与父亲有关。因为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太失败了,他需要一份能够看到更多成功的亲子关系的工作,才能重拾对婚姻、对家庭的信心。
在高一(六)班班主任的岗位上,他做到了。他看到了能够在班小松的心里播种阳光的家庭,看到了能够为了爱而改变的尹柯的父母,也看到了经历不幸而用心良苦的邬童的父母。他为学生们高兴,可说到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仍然是一道年代过于久远的伤疤,腐肉和新肉交织在一起,已经无法厘清,只能用纱布草草包上,不再存治愈的希望。
如果不是这次父亲挑战了他的底限,他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这栋摩天大楼里。
陶宇不急不忙地问:“是来找我算账的吗?果果不是已经跟她妈回非洲去了吗?”
陶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来找你算账的,不过算的不是这笔账。宋国梁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吧?”
陶宇的眉毛不易觉察地动了动。
“不为自己辩解一下吗?贿赂医生、假造病例、断送别人的职业生涯,这可是犯法的。”
“什么宋国梁,我不认识。”
“果然,”陶西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否认到最后一刻。”他把打印出来的宋医生的邮件放到陶宇的桌上。
陶宇低头看完邮件,沉默半晌后问:“你打算去告我吗?”
“不,我不打算去告你。”陶西苦笑,“何况,我就是去告你也告不倒你。我连律师费都付不起,而你却有全国一流的天价律师团。”
“你知道就好。”
“但是,我不告你,不代表你就不会受到审判。你如果还有起码的良知,就应该审判自己!”陶西的语气开始有些激动。
“我不会审判自己,这也和良知无关,这是我对自己的孩子负责任的表现。”
“我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你负责任!我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你怎么能这样肆意妄为?你不是上帝!”陶西忍不住大声反驳。
“你长到多少岁,也是我的儿子!”陶宇也开始激动,“我唯一的儿子,放着眼前大好的家业不来继承,一会儿去打棒球,一会儿去当老师,你知道有多少人会觉得你愚蠢吗?!”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觉得我愚蠢!这是我自己的人生!”
“可你是我生的!”
“是不是要我像哪吒一样削骨还肉,你才会放过我?!”
孩子是有着独立灵魂的人。西方人总说中国人对此意识太淡,但其实我们的老祖宗早在数千年前就对这个话题有所触及。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不惜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为自己的灵魂赎身。
陶西来之前就决定了,今天要一次性把话说清楚。这些话在他的心里好多年了,之前总因为伤害性太大,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他单刀直入:“爸,你一定要我复制你的人生,无非认为自己是成功的楷模。可是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你很失败。”
陶宇瞪着陶西,以为他只是在说气话,可陶西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或许觉得,有钱有势就是成功。可是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见你停下来享受一下人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可你错过了我的成长,现在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还比不上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里的父子关系;我妈生病,你出钱请最好的医生,送最好的医院,可她的生命都进入倒计时了,你还在开会……一个男人,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不亲近,连自己心爱女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只能守着一堆冷冰冰的钞票,这,能叫成功吗?”
陶宇似乎因为陶西的话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好半天,才费力地开口:“所以,我不是在努力让你回到我身边吗?”
“可你是怎么努力的?开始的时候,你想方设法阻止我打棒球。我因为伤病不得不提前结束棒球手的职业生涯,受伤的那段日子我心灰意冷,可是你在哪?你在加班,你在开会,你在赚钱!后来又阻止我找工作,我好不容易在长郡找到了工作,你又用果果来要挟我。现在,又被我发现,你竟然做了这么可怕的事情……爸,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多大的伤害吗?”陶西流泪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
“这不是爱。”陶西摇着头肯定地说,“爱一个人不会在他受伤的时候对他冷嘲热讽,你知道那段时间我已经是中度抑郁了吗?因为抑郁症,我经常有自杀的念头,小白搬来与我同吃同住,就怕我想不开,可是你呢,你却让你的秘书去警告小白,说我和他在一起玩物丧志!谈生意、谈赚钱,我或许没有你懂;但是说到爱,我肯定比你懂得多。爸,等你懂得的那一天,你就会找回我们的父子之爱了。”
“抑郁症”“自杀”——陶宇被这两个词惊呆了。
陶西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掉头预备离开。在门口,他又站住,回头问道:“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事瞒着我?”
陶宇犹豫了一下,摇头,把自己派安谧到长郡中学的事咽回了肚子里。
人,终其一生都在和控制欲做斗争。从出生时紧握的手,到临终时终于放开的手,很多人要用一生才能明白放手的道理。
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以爱之名控制着他人,这种控制不一定来自父母,也可能是爱人、师长、朋友,甚至儿女。对无关的人,这些人不得不收敛自己的控制欲,一旦到了至亲的人那里,他们却放纵这种本能,肆意妄为。他们自以为是爱,其实是自大、是失控、是伤害,是让至亲之人用无法倒流的时间,甚至是仅此一次的宝贵生命,为他们的控制欲“买单”!
那天放学后的训练时间,班小松、尹柯和邬童看见教练准时出现,总算放下了心。
班小松排在跑圈队伍的第一个,边跑边回头对排在第二个的尹柯说:“看今天上午他那个样子,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平静了。”
尹柯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答:“你怎么知道他恢复平静了?”
“看上去啊。”
“人生在世,谁还没有点演技。”
跑在队伍最后压队的邬童喊:“领跑的,不要聊天,脚步不要慢!”
班小松对尹柯吐了吐舌头,赶紧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