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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七看他脚下分明往莲池方向而去,忙赶上前引着路,嘿嘿笑道:“大约也听说了些事儿,心里头不痛快吧?”
唐天霄怏怏道:“好像最不痛快的是朕吧?何曾又有风雨淋到她头上?也不知下午雅意又和她说了什么。”
靳七道:“这个我倒也觑空儿打听过。也就是些闲话,南北风土人情,衣着打扮,淑妃还开了箱子,拿出许多她带过来的希奇东西和虞国夫人赏玩,临走又挑虞国夫人喜欢的送了不少,想来隔天虞国夫人也会有回礼进宫。这姐姐妹妹的手帕交,应该是做定了。”
“没提朕么?”
“好像……没有。只在听说宇文贵妃的事后,虞国夫人曾安慰可淑妃,道是皇上这回必不让人害着她了。”
“哦,雅意……”
他的脚步缓了一缓,苦笑道,“她倒是善解人意。其实不如笨些好。”
不晓得可浅媚算是笨的还是聪明的。
他被前面探路的小内侍引到莲池边的红叶亭时,便见暖暖、小娜、香儿等人俱在亭内,无可奈何地望向水面,待唐天霄走到近前,才回过神来,急急接驾。
唐天霄道:“都平身吧!淑妃呢?”
几人便指向莲池。
此时荷花初绽,伴着氤氲水气和荷叶的清新气息,四面俱是清芬入骨的怡人幽香。
立于亭中往池中眺望,月色如水,星河明淡,翠盖亭亭如碧玉,花盏袅袅似红妆,盈盈伫立,凌波理妆,葱郁地掩住了大半的湖面。
唐天霄定睛看了许久,才瞧见了碧叶红花间一叶小小的采莲舟。
那小舟随意的飘在水中,随着夜风微微起伏荡漾,倒有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香儿指点给他看:“就在舟上。送走虞国夫人后淑妃说要在湖水上看月亮,就一人上了小舟,一划就去得远了,还不许我们跟着。”
既是看月亮,多半仰卧在小舟中了,怪不得看不到她的身影。
唐天霄喃喃道:“北方人大多是旱鸭子,难道她不怕掉水里淹着?”
桃子道:“可不是呢。所以陈总管找了好几个会水的内侍过来,悄悄儿藏在那边芦苇丛里,就防着有个万一。”
唐天霄便扶了栏杆,向小舟方向唤道:“浅媚,朕来了,快过来。”
连唤两遍,都没动静。
他正想着她是不是睡着了时,碧玉般的荷叶中扬起了一只袖子,素白的绫纱漾在翩袅的雾气里,似有如无。
可浅媚的声音在那份不真切的缥缈中如水声般格外清晰,泠然悦耳。
她道:“我不过去。天霄你过来。”
这一次,她明知许多宫人在场,同样毫无忌讳地唤起了唐天霄的名字,自然地像寻常夫妻间娘子对夫婿撒娇般的嗔怪。
唐天霄踌躇片刻,转头问:“还有小舟吗?”
靳七道:“有是有。不过……”
唐天霄不耐烦地挥挥袖,道:“划来。”
靳七应了,忙令人去预备时,唐天霄抬眼望一眼亭上的题字,目光便柔和了许多。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前朝德宗时候,有宫女题此诗于红叶,放于池水之中,顺了御沟流出宫中,恰为一士子所得,士子怜惜伤感,遂也取了红叶,题了和诗自御沟上游放下,和诗虽未落于当日宫人之手,却在宫中传扬开来。德宗也是个风雅帝王,闻得此事,便找出那宫人来,赐与士子,成全他们做一对快快活活的民间夫妻去了。
后人为纪念这段佳话,便将这临水的小亭改名作红叶亭。
宫人有思念民间父母亲人的,或向往民间夫妻和顺的,往往在此久久伫立,冀盼占一点这对才子佳人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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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有船娘划了小舟过来,却比可浅媚那只大些,另有两个会水的内侍跟着,小心地将唐天霄扶上舟。
一路水声沥沥,风声淅淅,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澄澈,似水上行的人都映得通透,肝胆皆若冰雪莹洁。
果然是盛夏消暑赏莲的好时节,好地方。
而唐天霄无心赏这美景,只是扶紧了船舷皱着眉。
待到可浅媚舟前,他攀住她的船舷,微笑道:“这大半夜,还在淘气呢!快过来这船上,咱先回宫睡去吧!眼看着快四更天,朕还打算上朝呢!”
可浅媚坐起,早已松散的发髻如瀑散落,夜一般乌黑;一身蝉翼般纤薄的素白纱衣,如笼了烟雾般淡雅婉丽。
她握了他的手拽他,娇嗔道:“上什么朝?过来陪我看月亮。”
唐天霄略一犹豫,可浅媚手中已加力,愠道:“你不来么?你不来么?”
唐天霄苦笑,让内侍将两只小舟靠得紧了,弯腰跨到她的小舟上,腿肚却有点抽搐,忙扶紧船舷坐稳了,静候剧烈晃荡着的小舟慢慢平稳下来。
可浅媚便攀住他臂膀,阖了眼睫依到他胸膛前,叹道:“其实我就想两个人静静儿在一处罢了。”
唐天霄默然,挥手令船娘将他所乘的小舟划开,才将她揽到怀里,轻轻吻她的额,另一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扣着船舷。
可浅媚觉出他身体异常紧绷,不若寻常那般柔软,连心跳也似不大平稳,诧异地睁开眼,忽然明白过来:“你晕船?”
唐天霄尴尬笑道:“倒不是晕船,只是晕水。看着流水久了,便不舒服。”
“哦,晕水?这个倒也没听说过。”
可浅媚扶他仰卧在小舟内,轻笑道,“看着天空。总不至于晕月亮晕星星吧?”
唐天霄依言卧着,却依旧闭着眼眸,连月亮星星也不想看了。
他的身量却比可浅媚高出一头多,可浅媚可以平卧舱中,他却得稍稍屈着膝。两人并卧时,差不多占满了船舱。
待小舟平衡下来,可浅媚俯着身体,探出手来慢慢地划着水,小舟便悠悠地往荷花纵深处行去。
有柔软的荷叶边儿擦过脸,又有叶底藏着的花苞将眉眼点了点,扑到鼻尖,幽香袭人。
心神略定,唐天霄才觉出有带着四方棱角的硬物顶着脖颈。
莫非是木棒之类的杂物?甚么经历了狱中那夜,便是睡在乱柴堆里他也不觉得为难了。
——只需她陪着他。
抽出那硬物,他睁眼看了下,不觉一怔。
是个细长的锦盒。
很轻,仿佛是个什么也没装的空盒子。
他递向可浅媚,问:“这是什么?”
可浅媚眉目一黯,却没有接,只侧转了身依到他怀里,问道:“宇文姐姐怎么死的?”
唐天霄怔了怔,随手丢开锦盒,将她轻轻拥了,低声道:“中毒而亡。”
意料之中。
裹着被露水沾得薄湿的单衣,可淑妃身体有点发冷。
她轻叹道:“大约都说是我下的手罢?”
唐天霄道:“她的床榻边掉落一枚玉佩,有宫女认出是你佩戴过的。”
“还有呢?”
“很多人可以证明,你和容容并不亲热,昨天你却出乎意料地去了明漪宫,并且一去老半天。”
“还有呢?”
“容容所中之毒,是北方的一种迷香。据说,只有北赫某个神秘部族懂得配制方法。”
“还有呢?”
“有人说,可淑妃轻功不错,她两个侍女身手也好。明漪宫院墙不高,距离怡清宫也不远,潜进去不难。”
“还有呢?”
唐天霄叹气:“还有,证据太多了,我问他们,是把朕当傻子了,还是把淑妃当傻子了,连害死堂堂的贵妃娘娘,也能在片刻工夫让你们查出这许多证据来。所以,让他们彻查去了。”
他低头审视着怀中的女子,“你是怕我护不了你,再次让你被人关大理寺去?”
“不担心。”
“哦?”
“便是关进去了。有你陪我呆在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得不以为然,唐天霄却觉得头皮又痒起来,苦笑道:“算你厉害!我还真不敢再让你进去了!”
可浅媚握紧唐天霄丢在一边的锦盒,叹道:“我知道你现在是真心待我好,真心舍不得我受委屈。”
唐天霄怔了怔,笑道:“你这话可奇了。我什么时候不曾真心待你好了?”
可浅媚盯着他,忽然也笑道:“如果我们是寻常的夫妻,一定可以吵吵闹闹却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就和……肖霄和容容一样。”
她把轻飘飘的锦盒交给他,说道:“是宇文姐姐昨天给我的。她让我在皇后生辰之后转交你。”
“容容……”
唐天霄动容,不顾晃动了小舟,猛地坐起身,打开了锦盒。
竟是一枝春日里初初萌芽的娇嫩柳梢。
色已变,叶已枯。
只是持在手中时依旧柔软地在风中摆动,依稀见得那一年韶光明媚的青葱稚嫩。
桐花烂漫,柳垂金缕。
他眼睛里只看到了春光里最明媚的她。
沉静,从容,娴雅。
挺秀如碧玉妆就翡翠裁成的一株新竹。
她并不十分妍丽,却有十二分的令人沉醉的清隽磊落风姿,比皇宫内苑那些艳丽夺目的牡丹芍药更胜一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动,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折于她放下高傲后的温婉和柔弱。
她于他仿佛是等待已久的慰藉。从此他的寂寥再不必形单影只。
他相信她也为他心动,更相信这大周的天下没有他带不回宫的民间女子。
他折一枝嫩柳,亲手扣到她的前襟,说:“切勿负我。”
而她呢?她红了脸珍爱地抚着那枝嫩柳时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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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盒里还有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笺纸,压于柳枝之下。
拈过笺纸,他的记忆仿佛冻僵了,思维凝固在了纸上的五个字上。
“我必不负君。”
唐天霄悲吟一声,手上的纸条悠悠地松了开去,飞过船舷,飘落水面。
大团的墨渍洇染开来,迅速模糊了笔迹。
只有“不负”两个字,在水中飘来荡去,妍丽而决绝,许久不肯湮灭。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不负。
求的是不负。
可他终究是不得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