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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震子仰面躺在急诊室外面的长凳上,本就瘦小的身躯缩成了一团,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一条死在路边却无人理睬的野狗。
团宝、阿标和几个半大小子一起靠着墙壁站在走廊两边,六神无主,不敢作声。
牯牛钢砣般壮实的身躯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宽厚的肩膀却在不停耸动,哭泣声时不时地从指缝间飘出;就连向来坚强如铁的癫子,此刻也是双眼通红,仰望着走廊上那盏十来瓦的昏暗电灯默不作声。
我只是想把手里的这根烟点燃,再深深地吸上一口,却发现自己两只手颤抖得好像是台风中的枯叶,我一次一次地努力,可那个廉价塑料打火机上的齿轮就像是被抹上了一层油,怎么也无法刮动。
牯牛、癫子、团宝、阿标……一个一个,站在原地看着我,没有人过来帮忙。在昏暗的橘黄灯光下,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面目可憎,让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连打火机都有些抓不稳了。就在我马上要彻底爆发之前的那半秒,皮铁明的手伸了过来,他接过我指间的香烟与火机,叼在嘴上点燃,然后再递回给我。
“嘶……”
我已经吸了四五年烟,可是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清晰体会到香烟入肺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苦涩呛人,我努力地克制着想要咳嗽的冲动,闭上了眼。
耳边无比的安静,在尼古丁的作用之下,杂念丛生极度亢奋的大脑得到了少许的舒缓。但是这样,却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内心里如同滔天巨浪般的狂怒。
后脑勺有一根筋在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骨头里。我试图遏制自己的情绪,可那根筋每跳动一下,我心中的愤怒也就随之猛涨几分。
原来,一个人的愤怒真的可以到达这样炼狱般的地步,焚心噬骨,万箭穿心。
两分钟之前,我和皮铁明一起来到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癫子他们都已经接到消息先赶了过来,但本该坐在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只希望自己没有见过现在的雷震子。
我更希望,雷震子从来就不曾见过我。
如果我没亲眼见到,我的内心就不会遭受到此刻痛苦的煎熬;如果他没有跟我,他也不会遭受这个生不如死的活罪。
值班的医生为什么还没有来?当时,我为什么不去救他?我曾经当过一次懦夫,我为什么还要当第二次?皮铁明这个王八蛋当时不拉我的话,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但,我能怪皮铁明吗?他是为我好!
无论如何,如果今夜,雷震子会死去,那么,我姚义杰对着满天神佛保证,这一晚死掉的肯定不只是他一个人!!
千百杂念又一次疯狂滋生,后脑那根筋跳得越来越快,胸口越来越堵,我也越来越狂躁,我想,我真的已经到了濒临爆炸的边缘。
“喂,哪个要你在这里抽烟的啊?这是医院,你没有长眼睛啊?就是说的你,还抽你就给我出去!你当这是你个人屋里哦。”
医生终于来了。
这个肥硕如猪、貌丑似鬼的中年女人,带着满面的油光,用高亢而粗野的嗓门大声吼叫着,在护士的带领之下,悠悠闲闲地从走廊另一头向我们走来。
最初,我还没有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我有些发蒙。当我意识到她说的人是我之后,我就像是一个遇到了火苗的炸药桶,彻底爆发开来。
“啊……”
手里的烟头被我狠狠摔远,在墙壁上碰出了一团火花。我想骂人,但是喊出口的却是一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恐怖的嘶吼。
在我的嘶吼声中,癫子、牯牛、团宝……纷纷站了起来,和我一起,带着满腹的仇恨,吃人恶鬼般看向了对面的两个女人。
“你个臭婆娘!”
阿标抽出身上的砍刀,抢先走了过去。
女人们吓得呆立在原地。
我已经丧失了理智,局面即将失去控制。
“搞什么jī巴!滚回来!是不是不救人?”
又是皮铁明。
他两步冲到阿标身后,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转头恶狠狠地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直到我们都停下了脚步。
“医生,不要紧,他们发神经了,你快点来救人。搭帮你哒……”
皮铁明抓住了转身要跑的两人,在他的苦苦哀求中,人事不省的雷震子被胆战心惊的医生送入了抢救室。
“三哥,你准备怎么搞?”
牯牛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过话。但此刻,当抢救室的大门关闭之后,他条件反射一般跳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直直地看着我,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决绝和质问。
他冒犯了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冒犯了我!
就在我准备将满腔怒火发到牯牛身上的时候,我没想到癫子也走了过来,他也站在了牯牛的身旁:
“三哥,你晓得,雷震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如果你不方便,我来办!”
癫子表达出了对我的尊重,但他和牯牛是一个意思。
我不做,他们做!
我没有回答。
这些年来,在这条只有无头野鬼才能走好的道路上,我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磨难,我不是一个青涩的菜鸟了。我知道,此刻我的状态,做出的任何回答都有可能让自己悔之不及,我绝对不能立马就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深深地看了癫子一眼,直到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游离之后,我扭过头去,猛地伸出手,一把卡住牯牛的脖子,将他推到了墙上。
阿标几人被惊得或站或叫,想要劝架却又不敢上前。只有铁明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般默不作声。
我就那样盯着牯牛,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短兵相接,无遮无拦。我能感受到最初他在我手底下的挣扎,他越挣扎我用的劲也就越大。终于,挣扎的力道完全消失,牯牛顺从地把脖子让给了我。
我的手底却还是没有半点放松,直到他被我掐得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双眼开始泛白,如同癫子般再也不敢和我对视。
我这才松手,转身看了所有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说:
“都先给老子等在这里,救人!”
看着他们的眼神,我知道,今晚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万万不会再有人挑战我。
但我也更加明白,如果我还想做一个大哥,如果我还是一个大哥,如果我还想要像此刻一样拥有大哥的权威,那么,今晚过后,这个仇,不管如何棘手,怎么难办,我都已经没有退路。
在雷震子的生死明了之前,我得要好好思考一下了。
叼着烟,我独自一人走向了走廊尽头。
冬夜寒风凛冽,却依旧浇不熄我心底的怒火狂涛。
但寒冷总是可以让人清醒。
经过这一晚的巨大刺激之后,我的头脑终于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鲜血。
大桥上,夏冬躺在摩托车灯所照的光圈中央,手掌上插着一把匕首,瘫软如泥;老茶馆,我手里的瓷片划过闯波儿喉咙,飙出的鲜血灿烂得像是烟花;长街里,牯牛一锤一锤砸在熊市长的膝盖,骨碎若瓷片;刘毛家中,北条挑断刘毛双手手筋,剧痛之下,刘毛抖动得像是一条被滚油泼身的活鱼;龙港之战,夏冬一刀插在那个年轻人的脸颊之上,戾气之重,惊退百人……
是的,我确实已经见过了太多太多的鲜血,多到已经让我麻木不仁,毫无惧怕。
但,当我来到医院,看见雷震子的时候,我居然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双腿发软,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那不是害怕。
至少,已经不仅仅只是害怕。
那是一种掺杂了恐惧、后怕、恶心、惊讶、不敢相信、愤怒以及人性中天生对于苦难的怜悯的复杂感觉。
这条路上,敢下狠手能下狠手的人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可,至今为止,我依然不曾发现有任何一人能比得上胡少强。
我万万不会想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对另外一个毫无仇怨的同龄人时,他的心和手,居然可以黑到这样的极致。
你见过杀狗吗?
将狗杀死刮毛之后,还要用明火再反复烫烤上好些遍,这样狗肉才会香,狗毛也才会彻底干净。在烫烤的过程中,狗身体里面的水分会大量流失,导致狗皮紧紧绷在一起,狗的嘴巴也会往后大大裂开,露出满口白牙,就像在诡异地大笑。
雷震子就是那条狗。
那条烤糊了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