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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赶紧醒来。”南音的手臂慢慢地摇着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样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声音搅拌进了我深不见底、咖啡一样的睡眠中。我一把抓过身边的被子,掩耳盗铃地埋住了脑袋。卧室另一头的小床里,郑成功的哭声理直气壮地刺进来。“姐——”南音重重地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盖在被子下面的脑袋,“你给我起来嘛!你儿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换尿片。”“帮帮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经清醒了,你就帮我去抱抱他。拜托——”我把被子略微错开一条缝,好让我半死不活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懒得照顾。”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的语气活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三婶。我重新合上了眼睛,睡梦里那种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说地侵略了过来,甚至掺杂着我刚才做了一半的梦的彩色片段。南音终于嘟囔着爬了起来,她轻微地按压着被子的声响让我有种错觉,似乎我们两人睡在一片厚得不像话的雪地上。然后我听见她蒙眬地下床时似乎一脚踩到了我的拖鞋。
“宝贝儿,乖乖,不哭了,小姨来了。”南音非常尽责并且不甚熟练地哄逗着郑成功。只可惜郑成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了我在怠工。于是用更尖锐的哭声来表达他的不满。“乖嘛,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实郑成功如假包换的小姨应该是郑北北,可是南音拒绝承认这个,经常反复强调着自己是“小姨”来逃避“大姨妈”的耻辱。“姐,”她的声音里明显充斥着硬装内行的紧张,“他好像是要换尿片了,不然不会一直哭。你就起来一下嘛,我不会换尿片。”“不会你就学吧。”我有气无力地呻吟,“学会了将来总有一天用得上的。”“可是他一直哭。”“那就麻烦你把他抱出去再关上门,这样我就听不见了。”我最后那句话低得近似耳语,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使用我的正常音量来讲话,因为一旦那样,我就不得不把精神集中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上,我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那点儿睡眠的残片就会粉碎得一塌糊涂。十五分钟,我只想赖床十五分钟。这些天准备开店的事情搅得我真的很累。每天清晨的蒙眬中,都会在骨架散了一样的酸痛里,在“要求自己醒来”和“允许自己醒来”之间进行一番挣扎。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我悲伤地问自己:曾经在新加坡的时候一个晚上跑好几个场子的精神都到哪里去了?紧接着我又狠狠地裹紧了被子,在这股狠劲儿里咬了咬牙,不老,开什么玩笑?老娘风华正茂。糟糕,一不小心咬牙的力气用得大了些,导致我的身体距离清醒的边缘更近了。
“南音,把小弟弟给我吧,没有问题的,让姑姑再睡一会儿。”门开了,雪碧胸有成竹地轻轻说。
“你?”南音嘲讽地说,“小孩子家你添什么乱啊?”
“这些天都是我每天早上来给小弟弟冲奶粉的,反正我要去上学,这些都是顺便的事情。给我吧,他已经习惯早上要我来抱了——你看,他现在不哭了吧?”
“可是你也不过是个小学生啊。”南音的声音顿时变得又困扰又害羞。
“我马上就要上初中了。”雪碧斩钉截铁地说,“其实这几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上学之前照顾小弟弟的,弄个早餐而已,很容易的,又不用非得是大学生才能做得来。”有的人可能会把这句话当成是讥讽,不过我们家南音不会,南音立刻由衷地说:“不行,我得帮你做点儿什么。你这么勤劳,我怎么好意思回去睡觉嘛。”
“那好吧。”她们俩的声音都远了,隐隐地传过来,“你帮我去弄两个白水煮蛋。一个是我自己的,另一个蛋黄是小弟弟的。”
“好好好,我马上去。”南音立刻领会了局面,接受了雪碧的领导。——其实南音是个特别容易被人控制的孩子,这也是我常常替她担心的原因。随即,她又困惑地说:“白水煮蛋到底是从一开始就把鸡蛋放在水里面,还是要水开了再放鸡蛋进去的?”
“哎呀,你都是大人了,怎么还不如我呀?”雪碧故作无奈状。
“我检讨。”南音可怜巴巴地说。
方靖晖去海南了。估计是刚刚开始的工作会占据他很多时间,这个瘟神这段时间居然都没怎么联络我。我的咖啡店预计下周开张。说起来这是个很简短的句子,可是我经历了一个多月人仰马翻的紧张。店的名字就叫东霓——是小叔的主意,大家也都说好。这个店原本就是个开在南音他们大学附近的咖啡店,前任老板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在龙城这个不算大的地方,背负着真真假假的传奇。据说她曾经是个绝世美女——这是南音的原话,他们那条街上几所大学的学生之间都在传些关于她的流言。我记得当时我嗤之以鼻地一笑,“还绝世美女,你写武侠小说啊。”“哎呀大家都那么说嘛——”南音不服气地回嘴,“反正后来,她好像是被情敌泼了硫酸,都没多少人见过她原先到底什么样子,就越传越神,把她传成了一个大美女。”除了毁容,还有些更离谱的传闻,有人说她杀了她曾经的情人,可惜做得天衣无缝,因此证据不足不能被定罪,也有人说她其实没杀,她只不过是要和她的情人一起殉情,可是看到男人的尸体后就后悔了——总而言之,所谓传奇大概都是那么回事,每个城市都会有那么几个诸如此类的故事。
不过当她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那些天花乱坠的传言怕有一些是真的。她的长发垂在胸前,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和一只口罩,虽然因为口罩挡着,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但是语气里那种娇媚倒是浑然天成。
“你都看见了。”她静静地说,“我这儿的生意一直都不错,接手过来,你不会亏。”
“你出的价钱倒是合理。”我说,“不过我猜应该有不少人想要这个店吧。”
我知道她在笑,她说:“那当然,有人甚至愿意出个比我开出来的价钱都高的数字。”
“那你为什么转给我?”我惊讶。
“因为——我看你顺眼。”她声音里的笑意更深,因为她的语调更婉转。
“芳姐,电话——”有个小服务生拿着一只电话分机走过来,看着她的眼神与其说是“毕恭毕敬”,不如说是“敬畏”来得恰当。我当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暗地决定,我盘下来这间店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炒掉这帮对她唯命是从的小家伙们。
我知道我的嘴边扬起了一抹微笑。无论如何,每当生活里出现了一点儿新的东西:可以是一样玩具,可以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城市,也可以是一间马上就要开张的咖啡店,我都会像童年时那样由衷地开心很久,那种欣喜其实是很用力的,似乎需要动用心脏输送血液的能量——尽管我知道随之而来的永远只能是厌倦。
“你还不起来呀郑东霓!”南音重重地在我枕头上拍了一下,“人家雪碧一个小孩子都成了你家的保姆了——我都替你难为情,你就不觉得害臊?”
“你还有脸说。”我艰难地蠕动了一下,翻了个身,“我昨晚根本都没睡好,还不是因为你?一整夜你都在那里聊MSN,打字的声音搅得我直心慌——噼里啪啦的,我每次都是刚睡着就被吵醒了。你的手不累吗——哪儿来那么多话说?”
“没办法。”她脸色暗淡了一下,“我和苏远智想要好好说话的时候,只能在MSN上打字。打字还能冷静一点儿,要是打电话,准会吵起来。”
“小夫妻是不是闹别扭了?”我嘲讽地微笑,“因为什么事情呀,说给姐姐听听——这个时候你就看得到我们老人家的好处了。”
“我都忘记为什么了,真的是非常小的事情。我说不好——”南音站在清晨的落地窗前,轻轻地说。薄如蝉翼的阳光笼着她修长的腿和纤细的脚踝,她一边淡淡地讲话,一边舒展地伸长了胳膊,绕到脑后去绑马尾辫,细细的腰突出来,脸庞光滑得发亮,虽然有心事,可是眼睛依然清澈,嘴唇像鲜水果那样微翘着,饱满的艳。我出神地看着她,这个缺心眼儿的丫头越来越漂亮了,当然了,跟我是没法比,可是谢天谢地,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那种我最见不得的小家子气。
我挪开了眼睛,不打算让她知道我在端详她,笑道:“哪儿有那么多大事可以吵,还不都是小事情最后变大了,那个时候我和方靖晖第一次吵架也就是因为我觉得他应该去加油站加油,他觉得油还够用不必加,我说‘万一遇上状况了怎么办’,他说‘你怎么那么啰唆’——就这样,吵到最后那趟门都不出了,也不用再操心加不加油。”
“姐。”她转过脸,“我觉得那个热带植物,我是说,方靖晖,我的意思是,我总觉得你并不像是你说的那么恨他。”
“小孩子,你懂什么?”我斜斜地看她,“赶紧收拾好了去学校吧。”
“我今天下午才有课。中午到哥哥那里去,和他一起吃饭。”
“你经常去西决的学校里和他吃午饭么?”我终于爬了起来,四处寻找着我的开衫。
“差不多吧,一周总有一次。”
“哎那你告诉我,西决和小叔现在在学校里说不说话?”
“也说。不过说得很少。挺客气的那种。倒是再也不一起吃饭了。陈嫣每天中午都要发短信给小叔,查岗查得勤着呢。你还没见过小叔发短信的狼狈样子,其实小叔是和陈嫣结婚以后才开始用手机,到现在发短信都好慢的。手忙脚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着他要发的内容,可是手指头就是跟不上,笑死人了。”
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忘了为什么和苏远智吵架,她只不过是不想对我说。但是她会去对西决讲,否则她也不会选在今天去找西决一起吃饭。她总是有种非常荒谬的错觉,似乎西决能替她解决一切问题——其实西决懂什么?西决只能教她像只鸵鸟那样自欺欺人地把头埋进自己挖的沙坑里,只不过西决的沙坑就是他那些乍一听很有道理很能迷惑人的漂亮话,细细一想还不是自己骗自己?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知道来和我商量?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女人,我才能给她些真正有用的经验。或者她和西决根本就是一路货,都是些根本不想解决问题只愿意把时间花在自欺欺人上面的软骨头;再或者,可能是她幼稚的大脑里认定了自己是要做贤妻良母的人,我的经验都是风尘女子的,跟她没有关系。我对自己苦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像她那样又好看又笨的女孩子算是最有福的,往往能撞上莫名其妙的好运气。
江薏就在这个时候来敲我的门。她看上去脸色不好。倒不是委靡,她一如既往的像个交际花那样神色自若,只是脸上有种莫名其妙的阴郁。“能不能和你聊聊?”她宾至如归地坐在客厅沙发里,手里看似无意识地拨弄着仰面躺在靠垫上的可乐。
“不能。”我一边给郑成功穿一件干净的小上衣,一面说,“我忙得很。我今天要再去一趟工商局,说不定就要耗上一个上午,中午还要回来伺候这个小祖宗吃饭睡觉,下午要去店里看看装修厨房的进度,要是我不去盯着,那帮人只会成天磨洋工,对了还有,我约了两个来应征的服务生傍晚见面,你上次介绍来的那几个都是什么衰人啊,一张嘴都讲不好普通话。”
“郑老板日理万机。”她语气讽刺。接着浴室里传出南音洗澡的水声,她顿时一脸坏笑,“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直说,千万别客气。”
“滚吧你,那是南音——怎么我的屋子里就不能偶尔留宿个正当的人么?”我的语气听上去义正词严。
“我想和你聊聊。就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正经,吓我一跳。
“不介意我一边化妆一边和你聊吧?”我故意装作没注意到她的神色。
“你给我讲讲西决这个人,行不行?”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
“有什么好讲的?是个好人,就是无趣。”她那副样子还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了,还沉浸在陷入情网的少女的角色里面。
“我就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江薏自顾自地说,“他看上去好像很随和,好像很好应付。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高兴,又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不高兴,东霓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呢,”我一边刷眼影,一边打了一下郑成功伸向我的化妆盒的小手以示警告,“因为他不那么在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既不会让他特别高兴,也不会让他特别不高兴,多简单的一件事。”
“我只见过一次他真的生气——就是他知道我那时候还有老公。其实我不是故意要骗他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江薏笑了一下,眼光似乎是望着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想想我还真的蛮怀念那个时候的,至少我可以看见他的真性情。”她显然是像个受虐狂一样满心甜蜜地回想着那段整日打电话但是西决坚决不接的日子,那种心情类似于穿着一双妖娆昂贵的高跟鞋,就算需要寸步难行地忍受它磨出来的灼人的水泡,也还是不肯脱下来——女人就是贱。
“那么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直接跟他说你希望他虐待你好了,反正你乐在其中。”我冷笑。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啊?”她不满地抓起可乐一通乱捏。
“轻点儿好不好,”我冲她尖叫,“那个家伙也算是我们家一口人。要让雪碧看到你这样她准和你拼命。”
“东霓。”她期待地看着我,“你见没见过他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好问题,你不如直接去问陈嫣。”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和谁在一起都这样波澜不惊的,还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这样。”
“江薏。”我咬了咬嘴唇,“你动真的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吧。”然后她抬起头,像是终究没有鼓足勇气那样,深深地扫了我一眼,又看向了窗外,“前天晚上我问他:‘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说‘行’。我又问他:‘如果我不问你,你会不会主动向我求婚?’他说:‘不知道。’然后我说:‘那么我们还是等等再说吧,可能时机还不成熟。’他就说:‘那好吧。’我就有点儿不高兴了,我说‘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能’。我说‘那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就说:‘我什么都没有想。’我真的是彻底被他打败了你知道么?”
要不是因为她脸色惨淡,我就真的要笑出来了。这段对白着实精彩,我能想象西决那副无辜的表情,以不变应万变,但就是噎死人不偿命。出于人道,我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那么擅长表达,而且我小叔和陈嫣那档子恶心的事情又刚刚过去没多久,你不是不知道,总得给他一点儿时间吧。”
“我就是觉得,他好像没有办法完全信任我。”看来她不算太笨,毕竟还是看到了问题的核心。
“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些,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想让他直截了当地表达点儿什么简直难死了。我听我三婶说过,我的二叔,就是西决他爸就是那么一个人,所以也不是他的错,是他遗传了那种死骨头不痒的基因……”
“喂。”她冲我瞪圆了眼睛,“不准你这么说我男人。”
“我呸——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男人!”我转念想起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顿时让我有了种惊悚的感觉,“天呀,江薏,如果你真的嫁给了西决,那我们家里面——我,你,唐若琳——不会吧,简直是93级高三(2)班的同学聚会。”
她完全不理会我,慢慢地说:“你知道有一回,那是在半夜里,是我和西决刚刚……”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害羞地说,“是我刚刚离婚的时候,我去找西决,怕他躲着我,我直接找到了学校去。那时候学生们都还没有下课,办公室里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我就径直过去,把我的离婚证甩在他桌上,然后转身就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