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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从天而降的光芒中,看上去像个瘦削的影子。这让我想起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对我一笑,他说:“郑东霓,要不然你嫁给我?”我那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喜悦的,我得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我的好运气来临了,我还以为我终于有了机会开始一种我从没见识过的生活,我还以为假以时日,我也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和我的老公过着即使没有爱情也有默契的日子。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他说:“麻烦你快点儿决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个月的假期。”看着他挑衅一般的表情,我说:“嫁就嫁,你以为我不敢?”他说:“真痛快,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现在他带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表情,坐在我的客厅里,坐在这个我通过和他协议离婚换来的客厅里。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梦。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不客气地问,“我在旅馆楼下一个说是龙城风味的地方吃晚饭,根本没吃饱。你们龙城的特色原来就是难吃。”
“对不起,我家没有剩饭剩菜来喂狗。”我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呢?你赶不走我。”
我脱口而出的话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开始疼了?”——他有轻微的胃溃疡,那是初到美国的几年里日夜颠倒的留学生活给他的纪念。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若是吃饭不怎么规律,他的胃就会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爷,我干吗要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呢?
他有点儿惊讶地微笑,“这么关心我,真感动。”
“活该,疼死你算了。”我说,“冰箱里有牛奶,我给你热一杯,管用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流了,过去我常常这样半夜起来给他热牛奶。此刻我是真的恨不得他的胃马上穿出一个大洞来,我一边想象他胃出血的惨相,一边熟练地把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东霓。”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我淡淡地说,“告诉你了,你就会把我要的钱给我吗?”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不管怎么说,在你家人面前,我也算是给你留了余地。”
“可以。”我咬了咬嘴唇,“我把郑成功还给你,你把我要的钱给我。”
“不可能。”他断然说。
“你看,这次是你不想好好谈。”我转过身,看着他微笑,“你的胃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是我的错。”他嘲讽地笑笑,似乎是笑给自己看,“我太相信你。当初我答应你,把我得到的遗产分一半给你。你也答应了。你说你要先转账然后才签字,我想都没想就说‘好’。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还藏着一手。你把孩子带走,继续敲诈我。我总觉得虽然你这个人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可以相信你,结果你终究算计到了我的头上。”
“我对你已经够好了。”我恶狠狠地打断他,“我只不过还要你手里那一半的一半,你有工作,有薪水,有保险,郑成功跟着你有儿童福利——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嫁给你两年,只换来一个残疾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你来假惺惺地跟我说给我一半,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微波炉“叮咚”一响,我重重地、赌气般地把它打开,就在这个时候他说:“当心,那个杯子很烫。”
然后他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跟你家里的人说,我因为孩子有病,抛弃了你们俩。”
“没错,”我点头,“不仅是跟我家里人,就连跟你的那些朋友我也这么说——我说过的,我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那么恨我?难道孩子有病也是我的错?”他很凶地瞪着我,眼睛里全是红丝。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我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快要孩子,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坚持,七百分之一,这种病的概率是七百分之一,被我摊上了——也算是难得的运气。我告诉我自己就当中了彩票,现在你来把彩票兑现吧。”我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不要对他吼。一阵热浪冲进了我的眼眶里,我咬着牙逼自己把它退回去。
他一口气喝干了那杯牛奶,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还以为,东霓,我还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能和我同舟共济。”
“算了吧。是你骗我上了贼船,凭什么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我知道他有病,到我把他生下来,那几个月里,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的,你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
“所以你就趁我出门的时候偷偷把孩子带走。”他惨笑,“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你们俩都不见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我差点儿都要去报警,后来我发现你的护照不见了,心里才有了底。”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甚至去找过律师对不对,你还想告我遗弃对不对,你以为法官都像你那么蠢?”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怔。
“我看了你的信用卡记录。有顿饭是在市中心那家最贵的法国餐馆付的账。看数字点的应该是两个人的菜——你舍得请谁吃这么贵的饭?除了律师还能是什么人?”那种我最痛恨的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你一向的习惯都是要别人来付账的,你那么锱铢必较的人——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词儿什么意思,锱铢必较的‘锱铢’,知道怎么写吗?”
“信不信我杀了你?”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股寒意慢慢地侵袭上来。其实我从没打算真的去告他,我当时只是一时昏了头,整天都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整得最惨。我只不过是想要钱,都是他欠我的,都是我应得的。我不惜一切代价。
“东霓你听好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把孩子交给你,我才不相信你这么自私的母亲能好好对待他——”
“你没资格要我无私。”我冷笑,“把钱给我,孩子就交给你,你以为谁会和你抢他?”
“老天有眼。”他也冷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下去。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研究所和海南的一个咖啡园签了一个项目,我们帮他们开发新的品种,从现在起我要在国内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海南也不近,总比美国方便得多。要和我玩儿,我奉陪到底。”
“那就耗下去好了,你以为我怕你吗?”强大的悲凉从身体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上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我其实还想问问我面前这个和我不共戴天的人,他的胃疼好一点儿了没有?我突然间想起来,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煎肉排放了太多的油——我根本不会做饭,就是那两块过分油腻的肉排导致他的胃在那天夜里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凉,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跟我说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用我温暖的手轻轻碰触他发怒的胃部,害怕得像是闯下了滔天大祸。我敢发誓,那个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实他的眼睛里,也有质地相同的悲凉。
“我走了。”他慢慢地说,语气里没有了刚刚的剑拔弩张,“我后天的飞机去海南。但是,我会常来龙城。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东霓。我刚去美国的时候,没有全奖学金,我就在那个亲戚的中餐馆里打工。就是那个把遗产留给我的亲戚,我妈妈的舅舅。我很少跟人提起那几年的事情。我不怕辛苦,四点钟起来去码头搬海鲜,半夜里包第二天的春卷直到凌晨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那个亲戚是个脾气很怪的老头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罢,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会羞辱人的家伙。三四年以后,他得了癌症,他告诉我,他把我的名字写进了遗嘱里面,分给我对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当时愣了。然后他笑着跟我说:‘你也不容易,千辛万苦不就是等着今天吗?你行,能念书也能受胯下辱,你这个年轻人会有出息。’”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已经很深的夜,“那个时候我真想把手里那一大袋子冻虾砸到他头上去,跟他说:‘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终究没那么做,因为我需要钱。所以东霓,不是只有你才受过煎熬。你现在想来跟我拿走这笔钱的四分之三,你做梦。”
然后他转过身去,打开了门。
在他背对着我离去的一刹那,我险些要叫住他。我险些对他说我放弃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过了夏天就要去念初中,因为她的户口的问题,我怕是只能把她送到私立学校去。一个女孩子,在私立学校的环境里,物质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于是教她去向来自男孩子们的诱惑投降——十几岁时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须要拿到那笔钱,谁也别想吓唬我,谁也别想阻拦我。我什么都不怕。
我身边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间,巨大的冰箱发出一声悠长的、嗡嗡的低鸣,它在不动声色地叹气,可能是梦见了什么。